漓江驟雨,一道搖搖晃晃的黑衫,站立而起。
面色蒼白的寧奕,一只手搭在青衣裴煩的肩頭,大雨打濕了他的發梢,發絲黏在面頰兩側,束發繩被劍氣削斷之后,發絲垂落散開,寧奕的面容顯得有些陰氣。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五根手指都在顫抖。
小誅仙陣中顛簸起伏,駕馭“纖雨”鎮守一方劍氣天地的蘇漆,瞇起雙眼,注意到這個被自己劍氣切開渾身數十處竅穴的黑袍少年,體內竟然翻涌著滾出一縷縷的紫色霞光。
這是?
受到的劍氣創傷,竟然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愈合。
這種自我修補的體魄級別,絕不是七境修行者能夠擁有的。
坐在小船上的柳十一,感應到了這股極為熟悉的氣息,他睜開雙眼,看著紫霞在袖袍間翻滾的寧奕,沒來由想到了長陵對決的那一幕。
紫氣東來。
寧奕的掌心,貼在衣衫浸濕的丫頭后背。
“哥”
略有些哽咽的聲音響起。
裴煩眼眶濕潤,回頭望向寧奕。
寧奕疲倦笑了笑,以額抵額。
白骨平原感應到身軀的慘狀之后,神池全面復蘇,一縷縷神霞疾射而出,溢出體表,飛快修補著肌體受到的劍氣損傷,幸好剛剛的對拼,受到的傷勢不算太嚴重,若是再重一些,恐怕連這些神霞,也無能為力了。
寧奕一只手抵在裴煩的后背,另外一只手握緊細雪。
他一字一句說道。
“不用擔心陣法枯竭的問題接下來,我會給你一種,比星輝更強大的力量。”
裴煩重重嗯了一聲。
說完這一句話,寧奕把心神沉浸下來。
此刻的情況,不算太差。
剛剛的傷勢,正在飛快修補,要不了多久,就能被愈合。
而且,有一位“大菩薩”,算是萬幸,被喚醒了。
“姓寧的小子。”
盤坐在神池上空的“劍器近”,緩慢睜開雙眼,看清了此刻的情況,尤其是看到了那位就在不遠處,但被困在劍陣中心的劍湖宮命星劍修,冷不丁笑道:“死到臨頭知道喊我了?”
寧奕無奈道:“前輩,可有辦法?”
這尊泥塑石像,與自己根深蒂固,劍器近前輩與自己共生,若自己死了,這尊泥塑石像,劍器近前輩最后的復蘇希望,自然也就碎了。
劍器近仍然笑道:“我現在情況特殊,想要第二次復蘇,需要極其龐大的神性,想讓我出手,除非你舍得把那一整顆獅心王的結晶都消融了。”
寧奕揉了揉眉心,神情難看。
復蘇劍器近前輩,竟然需要一整顆獅心王結晶么?
要問舍得和不舍得?他當然舍得!
可是這根本就不是“舍得”與“不舍得”的問題。
寧奕壓根就沒有這個能力。
獅心王的結晶,除了特定情況下的自我消融,其余時候,就算是以白骨平原瘋狂啃噬,三天三夜也不會有絲毫掉落。
劍器近一眼就看出了少年的心思,輕聲道:“修行者之間,一步一登天,丫頭那座陣法固然強大,能鎮住十境已殊為不易,就算你以神性作為輔佐,也不可能鎮住那位命星。”
寧奕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一點。
那個叫“蘇漆”的男人,至今沒有下死手,顯然是想陪自己一行人多玩一玩,好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壓箱底的寶物,到時候全都掠走。
若是不出意外 這條漓江上,自己、丫頭、柳十一,他一個都不準備放過,就算是西海徐來的麾下,那個叫“朝露”的女子,也在劫難逃。
他能夠從遠方那個男人的眼神當中看出滿溢的殺氣。
在這個生死危機的關頭。
寧奕忽然有些想念那道略顯壯碩的身影。
他揉了揉眉心,從神池狀態當中恢復過來,一只掌心按住劍柄,默默蓄勢。
說完剛剛那句話后,劍器近便閉上了雙眼,佯裝假寐,再也不想言語。
看似長眠,實則無聲無息放開神念,將整條漓江都盡窺眼底的劍器近,意外之喜地看到了某樣有趣的東西。
有些意思 劍器近極輕聲音的喃喃道:“原來是這樣這里已是西境地界了啊。”
她放開心神。
星輝已竭盡,背后寧奕的那只手掌,傳來了熾熱的溫度。
渾身上下,游盈著那股大日般的溫暖。
那座小誅仙陣,轟鳴一聲,以更加瘋狂的速度,射出劍氣,圍剿著那位劍湖宮的命星大劍修。
蘇漆面色陰沉,叮叮當當的破碎聲音之中,纖雨隨時都有可能破碎。
他沒有想明白,寧奕是如何站起來的。
那小子體內藏著什么力量?
先前的“砸劍”。
還有驅使著他從重傷狀態當中蘇醒,迅速恢復戰斗力的那股源力 劍湖宮的命星大劍修,披頭散發,極為狼狽。
他的袖中,無聲無息,滑出一枚發簪。
蘇漆神情陰鷙,他一片漆黑的眼神中,倒映著江霧茫茫,遠方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前后而立。
衣衫破碎的黑袍少年,一只掌心抵在少女后背。
另外一只手,悄無聲息按住腰間油紙傘柄。
藏劍。
拔刀。
先前頗為狼狽的“對刀”,讓這位出自劍湖宮的命星大修行者,徹底記住了寧奕從天而降的那一記劍法,暴力,野蠻,不講道理。
他不想也不會給寧奕第二次機會。
小誅仙陣劍氣將那柄纖雨壓到支離破碎的剎那。
蘇漆動了。
他袖袍抬起,那根被自己以心頭血篆養了十年的發簪,從未在山下宮外見過世人,此刻展露出了真面目。
一道劍氣,壯若白龍,掀起漓江浩浩波濤。
小誅仙陣,呈捆龍之勢,剎那便被猙獰龍首撞碎,老龍張開猩紅唇齒,汲水而行,以一道粗壯直線摧枯拉朽撞擊過去。
漫天劍器,從裴煩丫頭的眉心掠出,被一條直線的碾壓爆碎,龍卷一般從邊緣滾出四濺,如鐵雨般釘入兩邊陡峭山壁。
青衣少女面色陡變,來不及后撤。
身后的寧奕一步跨出,站在了她的面前。
鞘中蓄力只到一半的“細雪”,就這么毫無花哨的出鞘了。
拔劍如拔刀。
抽刀斷水。
裴煩的面前,一片銀白。
震人心魄。
雷光璀璨,剎那如極晝。
一抹霸道的劍光,自中庭而過,斬開大江。
寧奕所有的神性,都在這一劍之上。
這是他如今能做到的極限了。
那根發簪,匯聚了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修為。
兩人兩劍,對撞剎那。
柳十一站起身子,身形瞬間來到寧奕身后。
裴煩與柳十一,將全部劍氣,遞送至寧奕的“細雪”劍身之上。
三人合力。
然而,與那條巍峨抬首的白龍相比,仍然是星火微渺,一燃即滅。
那條從簪中身脫困而出的雪白老龍,幽幽長嘯,須臾之間,將所有劍氣吞下,腹中迸發鏗鏘金鐵撞擊聲音,氣吞漓江,漫天水珠和大雨,都被它吞了個干凈!
漓江一片死寂。
巨大的龍首,抵著黑袍少年的面頰。
少年保持著拔劍出鞘,然后雙手遞斬的姿態,面色尤為認真。
凝聚在發梢的雨珠與汗水,嘀嗒落下,落在江面。
濺起一圈極小的漣漪。
天地寂靜。
懸停的白龍額首,站在一位血色衣衫帶著泥濘的年輕男人。
蘇漆的木劍碎了。
那柄“纖雨”也碎了。
左右腰間空空如也的劍湖宮大劍修,輕聲念了一遍眼前少年的名字。
“寧奕。”
他又斷斷續續道:“星辰榜的第一名,蜀山的小師叔,趙蕤先生細雪的繼承人。”
他說了一個很平凡的名字,然后說了三個很耀眼的頭銜。
是一個人。
蘇漆握著那根發簪,木然說道:“你就要死了。”
這是一種宣告。
然而寧奕無動于衷。
蘇漆松開了那根發簪,望著站在寧奕左右兩側身后的白衣少年,和青衫姑娘。
他冷冷道:“你們也一樣。”
話音頓了頓,他扭轉頭顱,“還有你”
遠方漂泊的小船,搖搖晃晃。船身上,朝露坐起身子,面色蒼白看著這一切,千機術被柳十一打得破碎,這里的畫面無法傳到師尊那里。
飽含殺意的劍氣鎮壓了自己。
那根發簪,懸在空中。
站在白龍額首的蘇漆,居高臨下,看著寧奕,微笑問道:“這里是漓江,還有人能救你嗎?”
寧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閉上雙眼,感應著自己體內氣息的緩緩流淌。
蘇漆掌心抵在發簪處。
他心底默念一句。
很好。
那就請你去死吧。
掌心發力。
那根發簪瞬間化作一道疾影,來到寧奕額前。
下一剎那,就會戳碎寧奕的額頭。
然而。
在寧奕面前三尺之外,發簪便再也無法寸進。
因為它已在空中被兩根手指截住。
金鐵碰撞聲音響起之前,一道平淡的聲音便已經響起。
間隔不過一個呼吸,所以聽起來就像是接著蘇漆之前的問題進行回答。
“這里是漓江,還有人能救你的命嗎?”
那道聲音如是答道。
“我能。”
緊接著。
咔嚓一道斷裂聲音,那枚無堅不摧的白龍發簪,就這么被兩根手指輕松夾斷。
在發簪斷裂的一剎那,一整條橫貫漓江的老龍,身軀極為同步的截截破碎。
漓江江水寸寸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