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劍心”
大雨之中,登著山路的柳十一,拎著那柄雪白長劍,步步緩慢,而又堅定。
長劍名為“燕歸巢”,并不算什么頂級的神兵利器,柳十一從劍湖宮自幼修行之時,就沒有拿過宗門的上好兵器,他斬殺第八境修行者之時,就是順手從兵器鋪子里,花了自己當時的所有銀兩,買了這么一把鐵劍。
劍湖宮有“鍛劍”法門,以星輝錘煉,反復錘砸,宿主與劍器一同修行,所以劍湖宮歷任以外的名劍神兵,都是被人以“鍛劍”法門錘煉而出。
以柳十一的性格,又怎會看得上那些劍器?
他并沒有花太多心思在“燕歸巢”這柄劍上,只是以星輝不斷吹拂劍身,將其錘成劍身上下一片雪白顏色。
柳十一口中不斷重復著四個字。
本命劍心。
他不愿在長陵觀碑。
不是眼高于頂,瞧不上那些大修行者留下來的神念和意境。
而是他追求的劍道,其實一直都十分明確。
只有兩個字。
“簡單。”
劍招可以有很多的招式,研習劍法的大師,窮盡一輩子,去分析招式,去看破,然后拆招,于是就有了數之不清的,如浩瀚煙波一般的劍典。
每一種劍招,都有辦法拆開,有辦法克制。
劍氣修行的浪潮之中,總有后輩踩在前人的肩頭,把劍招推上更高的一層樓。
但是有一點,是無法超越的。
那就是極致的簡單。
柳十一的劍,所追求的,就是極致的簡單。
如果把自己當成一個傻子,握住劍以后,要殺死一個人,該怎么做?
能讓傻子也能輕而易舉殺死敵手的劍道——
才是極簡的劍道!
漫漫山道上,柳十一逐漸放空思緒。
他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么多復雜的東西,在劍湖宮里修行的一招一式,一劈一砍,伴隨他十多年來的修行,已經烙刻在了骨子里。
他來到長陵前,還不曾確定。
遇到寧奕之后,這顆心變得堅定起來。
柳十一抬起頭來,看著滿天大雨,顆粒分明,他忽然抬起手臂。
一道劍光拔地而起,倏忽切斬而過。
瓢潑大雨被劍光連綿斬斷,瞬息撕裂,穹頂有一道雷光劈下,轟隆隆映照柳十一蒼白的面頰。
他盯著自己高舉劍器的那只手,面容蒼白而又憤怒。
雨水被劍氣切開。
他遞出的那一劍,是師父柳十所教給他的“撩劍式”。
這條山路,沒有石碑,也沒有大修行者留下來的意境,這是一條極致干凈的道路,現在遇到了大雨,連一絲灰塵都沒有,全部都被沖刷殆盡。
柳十一的發梢凝結,雨水在臉頰上肆意縱橫,他攥緊握劍的那只手,青筋畢露。
再一次揮劍而出——
雨水呈現一道半圓弧形的破散。
劍湖宮的“月返”。
柳十一咬牙盯著自己的手指,喉嚨里發出了沉悶的“嗬嗬”聲音,白色衣袍浸透了雨水,沉重而又粘粘,他快速前踏著步伐,一劍又一劍的劈出去,這個白衣少年,看起來像是一條狼狽的瘋狗,揮劍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沒有章法。
他奔走在長陵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因為用力過猛的緣故,他被劍器帶著踉蹌摔出,數次跌倒,再搖搖晃晃站起來,身上已被鋒銳的劍氣,切出好幾道猩紅的血痕!
柳十一似乎覺察到了這抹痛苦,他的神情先是有了一絲惘然。
他似乎在確認,自己是受傷了是被自己的劍氣所劃傷了。
柳十一的唇角微微拉扯一下。
然后他笑了起來,目光冷冽的笑,一閃而逝的笑,大雨之中,他狂亂揮舞著那一柄“燕歸巢”,漫天劍氣,劈散雨水,有時也會誤傷自己。
他的劍氣,出現了誤傷自己的情況說明他已經忘記了一些劍招要領。
白衣少年奔跑在長陵的山道上,逆著大雨,追逐著自己心中的“劍道”,看起來像是一個可笑而又可憐的瘋子,嘶啞的聲音在狂風中瞬息被淹沒,柳十一的瞳孔愈發明亮,他忘記了劍湖宮的劍招,從“月返”到“撩劍”,他眼中只有那些砸過來的水珠。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
他追求的,極致的,簡單,就放在自己的面前!
一劍遞出。
那滴水珠被锃亮劍鋒一切為二,接著被柳十一的肩頭撞碎,這一次白衣少年的身形并不狼狽,而是微微錯足,站定身子。
他的聲音在雨霧之中冒著熱氣,喃喃道。
“這一劍,叫什么名字?”
這是在問自己。
這一劍是不是出自于劍湖宮?
這一劍是不是出自于自己曾經學到過的某部劍典?
柳十一是一個學劍的天才,他記得自己看過的每一招劍式,他瘋狂在腦海里搜刮著這個答案。
沒有答案。
這就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答案。
通天珠到這里,不再顯示畫面。
“柳十一的本命劍心,應該快要凝聚出來了。”
青君沉默看著那顆珠子,重新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飛回長陵山腳下的門戶內,星火開始了一點一點的熄滅。
“寧奕和柳十一的這一段影像,被放出來他們兩個人,應該都有可能凝聚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劍道’。”這位應天府的大君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懨懨,道:“柳十一是一個天才,舍棄了自己之前在劍湖宮修行所學的劍招,來凝聚一顆全新的本命劍心,守山人一定是因為這一點,才會贈給他這樁造化。”
“贈給柳十一造化?”元霖有些不解。
“你以為長陵里那條沒有神念壓迫的路,很好走嗎比起立滿石碑的那一條,這條道對柳十一而言,或許更難走。”青君輕輕吸了一口氣,道:“但對其實,那就是柳十一最好的破境地點,足夠的安靜,足夠的安全。”
元霖沉默下來。
應天府的這位小君子,有些不甘心地沙啞道:“師兄,我聽說柳十一只是七境。”
“七境又如何?”
青君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喃喃道:“八境又如何,九境又如何?”
元霖一時之間真真無話可說,他知道自己大師兄神情的痛苦之處來自于何,柳十一的天資卓越,已經在長陵眼前的景象之中,得到了充分的證實。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塊立在長陵下的石碑,竟然就這么破碎了,透過星火門戶去看,還能看到斷裂的一小半碑石根基,竟然是被柳十一一腳踢斷了。
柳十一是在遇到寧奕之后,才選擇登陵的。
如果說,柳十一追求的,是極致簡單的劍道。
那么寧奕追求的,則是劍道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簡單”。
柳十一所求的,是忘記所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傻子,然后遞出極簡的一劍。
寧奕則是去記住所有,走一遍長陵所有的劍道碑石,看遍三千大道,然后“化繁存簡”。
寧奕的影像,在離開星君所立的碑石之后,就不再顯化。
柳十一的影像,則是在他遞出了那一道無人知其名諱的劍氣之后,消弭如煙。
長陵的霧,這一次真的濃了。
那扇燃燒著星火的門戶,在大雨之中,逐漸熄滅火焰,而后緩慢閉合,最終成為一條狹長的黑線,最終虛彌于無。
“我有些后悔了。”
青君忽然笑了笑,道:“若是我入了長陵,我想山上應該會更熱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