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山,雨絲的聲音重新落回屋子里。
寧奕平靜說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看到坐在自己對面的老師,露出了一種欣慰,釋然的神情。
寧奕問道:“老師,您當年的回答是?”
葉長風輕聲道:“我對他說了不會這兩個字,看到了他眼里的驚訝上一任的執劍者,是一個很正派的修行者,他恐怕無法理解,像我這種修行境界的人,會把‘小我’放在‘大我’的前面。”
小我大我 “誠然,如果真的有大劫來臨,無論是妖族舉族進攻北境,還是穹頂大日崩塌,都要有人頂上去,作為這座天下最能打的修行者,我就是個子最高的。”葉長風淡然道:“天塌了,我會撐住這片天,但有人如果告訴我,我死了就可以換來天下太平,我只會當這句話是放屁,自始至終,我都不想當死去的烈士,我只想當一個活著的修士,至于出手扛劫,只不過是所有人都懂的一個道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罷了。”
西海老祖宗平靜說了自己的道理。
寧奕想了想,問道:“那位執劍者最后怎么說?”
“他能怎么說?”老祖宗笑道:“世上無對錯,誰人是圣人?他跟我說道理,我就瞪眼罵他,最后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寧奕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管執劍者做的是什么光明或者偉大的事情”西海老祖宗吸了一口氣,認真嚴肅開口道:“我葉長風的弟子就只有一個,比誰都寶貴,如果有一天,執劍者要用自己的死換所謂的天下的活,那么我不允許這一切發生。”
寧奕怔了怔。
“就算把那根劍骨扔了,也沒什么大不了,”老人站起身子,道:“這是我給你上的第一課,寧奕,活著比一切都重要。”
“其他的”老人走前,回頭道:“關于修行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等你鞏固境界,再來找我解決。”
老人走后,小霜山的竹屋,空空蕩蕩。
寧奕雙手捧起自己掌心的“細雪”。
他端詳著這根看起來纖細而又輕盈的劍骨。
劍骨捧起來很輕。
但放下來,卻很重。
寧奕就這么坐在竹樓里,閉上雙眼,窗外雨水沖刷大地,腦海里不斷回蕩著老人的話語。
執劍者責任,能力 耳旁淅淅瀝瀝的雨聲逐漸變小。
雨停時分,寧奕從這種玄妙的冥想境界中醒來,睜開雙眼,看到竹樓屋門正被一個躡手躡腳的青衫少女推開,丫頭一只的雪白腳尖還懸停在青木地板上,青衫的肩頭被兩根麻繩勒緊,凹凸有致,背后背著一個斗大的籮筐。
“哥,醒啦?”
裴丫頭笑嘻嘻放下籮筐,坐在籮筐蓋頭上,她一眼就看出了寧奕此刻的氣息變化,驚喜道:“八境了?”
寧奕拍了拍衣袖,站起身子,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他心里有些疑惑,修行以來,自己一路奇遇連連,如今的修行境界,已經趕上了各大圣山的圣子,但還是看不穿裴煩的修行境界反而自己,氣機收斂如水,竟然仍是被一眼看穿?
丫頭如今的境界,寧奕問了好幾遍,就是不肯告訴自己。
青衫丫頭歡呼了一聲,從籮筐上跳了下來,給了寧奕大大的擁抱。
寧奕無奈,被迫抱著小姑娘雙腳離地轉了一圈,青衫衣裙的裙擺飛揚,重新落地。
丫頭向后伸出腳尖,鉤住籮筐,以巧力一點一點將其挪到自己身旁,然后一只手掌輕輕拍了下沉重筐子的竹枝蓋面。
寧奕看著丫頭身上沾染的一些泥濘,眼里有些恍然。
“這是”
小霜山雨停之后的黃昏。
山頂涼風襲襲而來。
一口牛角鍋,懸在磚石囚住的篝火上。
鮮紅的湯汁在鍋內沸騰,細嫩的春筍與牛腩一同翻滾,浮浮沉沉,此時已是小火,咕噥的湯泡一個接一個炸開。
香氣溢散。
丫頭在竹樓內,菜刀輕快而熟絡地剁著砧板上的筍塊,還有焯過水的大塊牛肉,滾刀切著輪廓擦過寧奕端了一張小板凳出去。
然后在風中凌亂。
孤零零的牛角鍋旁,蹲了一位道袍道士,頭戴道冠,衣袍破舊,沾染灰塵,單看背影就能看出破敗和心酸,此刻蹲在牛角鍋旁邊背對寧奕,仰著脖子,一只手扇著巴掌,使勁聞著鍋內發出的陣陣香味。
寧奕端著小板凳,一直走到道士的背后,仍然沒有被察覺,他撓了撓頭,看著蹲在鍋旁的男人仰面四十五度聞著牛肉流淚,然后忽然大聲喊道:“溫師兄——”
“臥槽!”
或許是常年累月被追殺的習慣所至,聽到猛然的一聲喊名,道袍男人腳底打滑,整個人的第一反應不是跳竄,而是抱頭溫韜抱著后腦殼兩個呼吸之后才反應過來,這里不是墓底,他看到寧奕之后,訕訕笑了笑,道:“原來是小師弟啊”
蓬頭垢面的溫韜,一本正經說道:“師兄昨夜夜觀星象,發現我近來有血光之災,想要躲災,特尋寶地,于是一路尋龍點穴,來到這里咳咳,說來話長,小師弟,相聚是緣啊,聽說你從天都回山,師兄我特地給你準備了一些寶貝。”
說罷,溫韜嘿嘿一笑,就從袖子里取出了一樣樣寶貝,展示起來。
“當當當當這個是北境墓里面挖出來的,獅心王小時候的頭顱骨,價值連城!”
“這個是太乙救苦天尊的拔罪古劍,保證是正品!”
“西海的蓬萊仙丹!”
“這個是白鹿洞書院仙子的貼身褻咳咳,這個拿錯了”
寧奕一陣無語。
溫韜有些尷尬地一笑,伸了個手指,勾了勾,比劃了個數字,擠眉弄眼道:“小師弟,你從天都回來,有那個啥沒有這些東西童叟無欺,都是真的啊,打包送給你了?”
寧奕看著懸浮在自己面前的幾樣物事刻著“大力”兩個字的藥丸,跟自己先前服用的似乎不太一樣太乙救苦天尊的正品拔罪古劍 還有,獅心王小時候的頭骨???
寧奕沉默著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聽說,溫韜前幾天下山,欠了山下面一屁股債,偷了二師兄的家當才還上的 “哎呀哎呀,我知道了,小師弟,都是男人嘛”溫韜看到寧奕的沉默,咳嗽兩聲,把那件白鹿洞書院仙子的白色衣物取了出來,伸出一個手掌低聲道:“不過這個,要加價噢。”
“這個數。”溫韜伸出五根手指,壓低聲音道:“你看師兄我道貌岸然,這褻衣能是我偷的嗎?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其實是應天府書院的老祖宗圣樂王偷的。”
寧奕:“???”
心湖里,一尊泥塑石像笑得天花亂墜。
“哈哈哈哈哈圣樂王哈哈哈哈”
劍器近前輩笑得前仰后合捧腹。
然后靠近寧奕耳旁的溫韜悄咪咪再度開口,“還有一個秘密,不要告訴別人噢就你在天都遇到的白鹿洞書院的劍器近,其實是女子身,千真萬確,這褻衣就是她的。”
寧奕心湖里波瀾四起。
劍器近面目猙獰,“寧奕你放我出去,老子滅了這廝。”
寧奕塞了一萬銀票給眉開眼笑的三師兄,默默收下了三師兄的獅心王幼年頭骨,真品拔罪古劍,以及大力蓬萊仙丹還有那件劍器近前輩的女裝褻衣。
寧奕把板凳留給了溫韜,回身去了一趟屋。
他搬著板凳再出來的時候,牛角鍋旁邊多了一道身影。
面無表情的二師兄坐在板凳上,手指沾著唾沫,一沓一沓數銀票。
數著數著,臉上露出了釋懷的笑容。
蹲在地上的溫韜欲哭無淚,“瞎子,我借你三千兩,你還倒搶我七千啊,你不講蜀山規矩,這是要被雷劈的啊。”
齊銹冷不丁笑道:“蜀山規矩你不懂嗎?誰拳頭大誰就是規矩。”
二師兄感慨道:“好香啊”
他嗅了嗅,道:“丫頭的鍋子,真香,真羨慕寧奕啊不用吃師姐煮的鍋子。”
站在二師兄背后的寧奕嘴角扯了扯,沒敢開口。
小霜山上。懸在齊銹面前的一道黑白大氅影子,皺了皺眉頭,沒有開口。
悄無聲息。
溫韜咳嗽一聲,瘋狂暗示:“瞎子,別瞎說啊,師姐煮的鍋子,我覺得挺好吃啊”
“放屁!”齊銹笑了,“上次你怎么說來著,牛角鍋煮成了牛屎鍋你擱這裝圣人呢?”
這句話說完,齊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瞎子猛地閉嘴。
溫韜眼角有兩行淚劃過。
采摘了春筍的丫頭,在回小霜山的路上,順路給三座山頭的師姐師兄,還有西海的那位老祖宗,發了邀請。
這就是竹樓前架著這個大鍋的原因。
不久后。
最后一個趕到小霜山的老劍仙葉長風,看到冒著紅油的筍肉燜鍋,先是感慨了一聲,道:“哎呀,來遲了一些,沒耽誤吧?嘖丫頭這手藝真不錯啊。”
然后西海老祖宗低下頭來,咦了一聲,眨眼道:“這怎么有兩個人蹲著?沒板凳了嗎?”
“前輩,不用管他們,”坐在板凳上的聞仲師姐笑了笑,道:“他們喜歡蹲著二師弟,三師弟,對嗎?”
蹲在地上的齊銹和溫韜拼命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