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姓持令使者說完這句話后,一巴掌砸下,整座柜臺瞬間破碎,四個小廝的頭顱,猶如歪瓜裂棗,“砰”的一聲碎開。
他的目光慢悠悠投向了那位掌柜。
嘶啞的一聲怒吼——
龐山再一次落掌。
血水四濺。
茶舍里恢復了一片死寂。
走廊盡頭,扶在輪椅背后的兩位婢女,面色蒼白。
她們只不過是這座茶舍雇來的下人,在這場風云爭斗之中,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事已至此,無路可逃,無路可退。
也無能為力。
她們只能把目光投向自家主人。
郁歡的神情有些痛苦,他緩慢閉上雙眼。
四周的火焰,染上了一絲血腥味道。
寧奕想的不錯,郁歡他能夠坐上執法司大司首的位子,自然不是等閑之輩若是當年沒有發生那等“悲劇”,那場“橫禍”,他的這雙腿便不會斷,修行境界也不會一跌再跌。
他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把這個姓龐的九境煉體武夫鎮壓。
可是如今,他只能在春風茶舍里,由兩個婢女推著輪椅來行走因為這世上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如果”。
這些年來,由于身體不便,行走艱難,郁歡已經很少插手朝政瑣事。
他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外面人認為他不站隊。
是因為他只站自己認為“對”的那一隊。
郁歡面無表情道“東境,會為今日之事,付出代價的。”
他扶住輪椅手把,示意兩位婢女退后。
雙腿搖搖晃晃,終究是艱難站起身來。
緊緊纏繞在小腿上的繃帶,瞬間滲出一大片鮮紅。
春風茶舍內,火焰燃燒。
一片通紅。
“郁歡大人,世人敬你,是因你在北境征戰之時,曾經帶回了一顆妖君頭顱,僅僅憑借這等功勛,便可以坐上天都少司首的位子。”龐姓持令使者看著眼前灰白頭發的男人,笑道“如今時不待人,此一時彼一時,英雄暮年,何必掙扎?”
他環顧一圈,笑瞇瞇道“其實我倒是想看看,您如此堅持,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難道還能比東境琉璃盞的那位更大?”
郁歡神情漠然。
龐山蹲下身子,拎起一片碎裂瓷盞,在手中掂量把玩一二。
下一瞬間,他的眼神陡然森嚴。
那片碎瓷片在他掌心消失。
空中迸發出一道熾烈的轟鳴,那道碎瓷片滑過音爆之音,擦著郁歡的面頰綻放出一朵血花。
灰白長發的“老人”,重新跌回木椅之上,神情有些頹態。
郁歡的雙腿,纏繞著的白色繃帶,已經是一片猩紅。
好在站起身子的那一瞬,他不顧“那位大人”的叮囑,堅決念完了自己的印法咒語。
春風茶舍之中,四處有火焰繚繞,此刻不再蔓延。
灰白鬢發搖曳垂落。
扎著丸子頭的那根發髻,咔嚓一聲斷裂,郁歡積攢很久的長發瀑散垂落在肩頭兩側,顯得他極其狼狽,雙手卻疊在一起,眼神里迸發出一道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結!”
茶舍內布置已久的陣法,此刻開啟。
“嗡——”
清澈一聲。
龐姓持令使者皺起眉頭,“嗖”“嗖”“嗖”“嗖”的四道破空聲音,屋脊四角射來四道火焰鎖鏈,來勢洶涌,匪夷所思,瞬間纏住他的手腕腳腕,他試著向前踏出一步,腳步高高抬起,猛地踏下,懸在離地一尺,極為“緩慢”的凝滯,無法前進。
四道火焰鎖鏈,瞬間將他的四肢捆縛鎖起。
龐山皺起眉頭,喝聲道“給我破!”
雙手猛地交叉,試圖憑借瞬間的爆發力度,掙開火焰鎖鏈。
“哐當”的碰撞聲音,火舌交疊,轟然一聲,他的衣袂四周開始燃燒起來,煉體者的肌膚極為堅韌,即便如此,此刻也開始泛得猩紅,尤其是被火焰鎖鏈貼身銬住的手腕和腳腕,嗤然冒著白煙。
龐山的斗笠瞬間炸開。
他的眼神里帶著猩紅的憤怒。
四根鎖鏈,連帶著一整座茶舍老屋,都被繃得極直。
屋脊上空,傳來了咔嚓咔嚓的屋板分離聲音。
這是何等的巨力?
郁歡瞇起雙眼,他的心神全都放在那座陣法之上,此刻鎖住這個龐姓持令使者,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東境派來的修士,竟然有如此恐怖的蠻力,這具身軀之中,恐怕蟄淺一龍一象之力。
“難道是巨靈宗的修行者?”
灰白長發的老人,發絲枯槁,遮住面容,他的神情相當憔悴,只不過對抗三四個呼吸,他便覺得耗盡渾身心力,從未有過如此艱難的對決。
若是年輕十歲,即便斷去雙腿,想必也能輕松鎖住此人。
拳怕少壯。
奈何老矣。
“寧奕”
雅間里的溫度緩慢上升,有些高了。
火焰焚燒,門前的布簾已經被燒了起來。
徐清焰雪白的肌膚,泛得通紅,她手中攥著帷帽,掌心盡是汗水,咬牙道“有人死了。”
對于徐清焰來說,剛剛的那一幕,毫無疑問是震撼的。
殺人猶如吃飯喝水。
她無法相信,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所以她望向寧奕。
寧奕閉著雙眼,他沒有釋放出自己的星輝,也沒有遮掩血腥氣息,他沒有試著去隱瞞徐清焰,也沒有說謊話去解釋。
寧奕平靜說道“你覺得殺人比喝水還簡單,很難想象。”
徐清焰艱澀開口,只覺得自己渾身難受,只能從嗓子里擠出一個字來“嗯”
“我之所以還在這里‘看戲’,是因為我不得不‘看戲’。”寧奕嘆了口氣,道“本以為這場火燒不到我身上,都說郁歡大人在跌境,未曾想跌得如此厲害,連一位九境煉體武夫都搞不定,怪不得只能隱退在幕后當一家茶館主人,搞些地下情報的交接而這個姓龐的,偏偏是從南疆走出來的殺胚,跟著東境琉璃盞背后打殺擄掠,把這一套帶到了天都,明明敕令上只想拿郁歡的人頭,他卻非要多拿幾顆,好回去邀功領賞。”
寧奕郁悶道“郁歡不想站隊,老子也不想站隊。”
徐清焰抿唇道“這個姓龐的,是東境的心腹?”
“心腹這個詞不恰當,死士差不多。”寧奕瞥了眼臉蛋通紅的徐姑娘,發覺這個時候,徐姑娘的面色過于通紅的緣故,看上去竟然像是帶上了三分嬌羞,煞是可人,他壓下心猿意馬,故作無事的解釋道“郁歡說的不錯,今日之后,事成事不成,龐山都要被誅九族,東境應該只是想拿一位死士的命,來殺雞儆猴,提一個醒。”
“先生與東境有仇。”徐清焰小聲提醒道。
寧奕頓了頓,無奈道“是啊我殺了龐山,當然可以。但我殺了龐山,等同于幫了郁歡。”
徐清焰有些惘然。
“郁歡不站隊,誰知道他背后是不是有了隊?”這正是寧奕苦惱的地方,他無奈道“郁先生要是西境座上貴賓,我幫他殺了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徐清焰恍然大悟。
她認真點頭道“你可千萬不要幫我哥,我們躲著看戲就好。”
寧奕苦笑道“這戲哪有這么好看的?”
徐清焰不明所以。
寧奕一只手按在腰間油紙傘上,另外一只手,輕輕拿起帷帽,蓋在徐清焰頭頂,替她把皂紗整理好,然后拉起香軟小手,搭建神橋。
神性流淌,在劍鞘里滾滾如雷,去勢逐漸沸騰。
寧奕輕聲道“待會如果要出鞘了,我會捏住你的手,你就閉上雙眼。”
他頓了頓,補充道“除了我,別人的話不要回應。”
徐清焰點了點頭,默默在心底背誦兩遍,道“好。記下了。”
做完這一切,寧奕抬起頭來。
空氣的血腥味,已經傳到了僅僅一簾之隔的雅間里,茶水杯具不安分的在桌面跳動震顫。
整間屋樓都在震顫。
走廊盡頭的郁歡,神念已經竭盡全力。
他快要鎮壓不住了。
四根火焰鎖鏈,繃得極直,鎖在春風茶舍中間的龐山,仍然在不斷加力。
危急關頭。
郁歡的一道神念,穿梭在茶舍之中,尋求自己的同僚,來助一份力。
今日在茶舍喝茶的,大多都是朝野新人,很多都是文官,甚至沒有修為,遇到此事,只能坐以待斃。
譬如剛剛的“周聽潮”就是其中之一。
尋來尋去,竟然無一人可用!
郁歡幾近氣郁。
匆忙之間,他忽然眉尖一挑,神念來回“敲門”,竟然發現了自己的茶舍之中,還有一位“陌生客人”。
他的神念穿梭而至,卻被劍氣抵在門外,看來對方的意念相當強大,至少不弱于自己。
郁歡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連忙以神念焦急傳音道“先生,既然來此茶舍喝茶,此時何不出手?”
一片死寂,沒有回音。
郁歡咬牙道“先生可是不愿得罪東境?”
那座雅間之內,神念似乎有些動容。
看來正是此意。
灰白長發的執法司少司首,不愿錯過這位“神秘高手”的相助,沙啞道“先生若是今日幫忙,郁某保證先生此生都不會后悔。”
寧奕一只手按住油紙傘,瞇起雙眼,沙啞傳音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