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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心病

  天都雪停已經有些時日了。

  紅亭內。

  屋檐覆了一層細雪,風鈴震蕩出清脆的啷當聲響。

  年輕男人躺在長椅上,身前蓋著一襲貂絨大氅,閉目養神,似乎睡著了。

  庭院里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海公公候在紅亭外。

  大宦官眼神擔憂,想上前提醒幾句,卻又擔心擾了太子清夢。

  前幾日風雪很大。

  殿下就這么在亭中午睡,萬一著了風涼,該是如何?

  即便修行者體魄異于常人,可殿下畢竟是萬金之軀,可不能大意。

  打定主意,準備半炷香后喚醒殿下的海公公,腰間訊令輕輕顫了一下,他翻看一眼訊令,連忙變了面色,踏著小碎步,向著庭院外走去。

  駐足庭外的金甲侍衛,低聲私語了幾句。

  “殿下還在休息…”

  海公公沉思之后,皺眉道:“要不讓他再等些時候?”

  “不必了。”

  紅亭中響起柔和有力的聲音。

  海公公回過頭來,發覺躺在長椅上的太子,已是睜開雙眼。

  李白蛟緩緩起身,將大氅披在肩頭,淡淡笑道:“來者…是寧奕吧?”

  老人無奈嘆息一聲,打開庭院木門,側身讓出一條道來。

  遠方金甲侍衛,領著兩道身影緩緩入內。

  “見過殿下。”

  寧奕笑著開口。

  太子眼神稍稍有些訝異,他倒是沒想到,此番與寧奕一同來到天都皇宮的,還有裴靈素。

  旋即,李白蛟也是一笑,道:“寧先生,裴姑娘,恭喜了。”

  使了一個眼色。

  海公公連忙領著金甲侍衛退出庭院,合上木門。

  “二位大駕光臨,倒是始料未及。”太子起身親自沏了兩盞熱茶,微笑問道:“今晚天都設宴,慶賀一番?”

  寧奕心里嘆了口氣。

  太子這番話,聽起來熱情,實際上卻只不過是照例客套…這天下哪還有李白蛟始料未及之事?

  自己一入天都,恐怕就在鐵律的感知范圍之內了。

  “你我之間,慶賀就不必了。”

  寧奕笑著搖頭,道:“本是想來天都,看看舊友。只是他們似乎遠游在外,所以就順路來看看殿下。”

  饒是裴靈素知曉二人關系,也不免心中嘖嘖感嘆。

  寧奕這話說的…多損啊。

  言外之意,就是太子并非是他的舊友,只是順路而看的一位熟人。

  誰料,李白蛟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輕聲笑了起來。

  “謝了。”

  他柔聲開口,這一次的語氣里,卻沒有先前的敷衍,而是真情實意的感謝。

  “你要看的那兩位舊友,是柳十一和葉紅拂吧?”

  太子輕輕咳嗽了一聲,習慣性地取出一條巾帛,悟在唇前,揶揄笑道:“相信我…你不會想見到他們的。”

  果然。

  沒什么能瞞過太子。

  寧奕自嘲笑了笑,道:“命運因果,自有注定。雖然很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柳十一和葉紅拂,這兩個人同為劍癡,而且同樣追求快準狠,同樣追求殺人與道法的極致。

  他們二人彼此欣賞,彼此看中,寧奕并不覺得意外。

  “倒是殿下…你的身體,似乎比傳聞中的還要差。”

  寧奕坐在木桌前,毫不客氣地飲了一口茶水。

  他看著李白蛟。

  五年未見,眼前這位新任大隋天下主人,臉上神情雖然帶笑,卻難掩蒼白。

  很多年前,第一次相見。

  太子便是這般淡淡笑著,笑容溫和而又可靠,令人如沐春風。

  當年寧奕一眼看去,便覺得這個年輕男人,根本就不像是坊間傳聞的那位頹廢且羸弱的儲君,反而像是一位運籌帷幄,超然生死的智者。

  如今…竟然反了過來。

  “生機盈缺,導致命數透支。”

  寧奕一眼就看出了所謂的病根,皺眉問道:“因果業力,并非虛無縹緲之物。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大隋國運加身,既有好處,又有拖累,五年過去了,你為何還不登基?”

  歷代大隋皇帝,執掌天下,都需獲得真龍皇座之認可。

  “如今…登基與否,還重要么?”

  李白蛟笑了。

  他平定四境動蕩,征服大隋,這座天下還有誰不認他?

  開國以來,他恐怕是唯一一個,未坐上真龍皇座,而先獲天下認可之君王。

  “有真龍皇座扶持,至少…你的身體不至于這么糟糕。”寧奕沉默了一小會,道:“還記得么?你之前說過,要讓大隋鐵騎,征服妖族天下。你是一個從不食言的人。”

  李白蛟沉默了一小會。

  他搖了搖頭,沒說什么,只是輕描淡寫地敷衍,“不登真龍皇座,是因為…這些年習慣了別人喊我太子。”

  “至于大隋鐵騎北伐…那一日,差得太遠。”

  寧奕直視著眼前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先前意氣風發的太子,氣吞萬里如虎的那股氣勢…如今竟然變得傾頹消沉。

  很顯然。

  其中緣由,李白蛟不想告訴自己。

  “北伐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寧奕放下茶盞,直視太子雙眼,撂下一句話,道:“倒懸海海水將會枯竭,要不了多久,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就會解除。屆時,即便大隋不北伐,妖族大軍也會南下,從北境長城那邊打過來!”

  他來到天都,就是為了傳達這么一句話!

  說完,寧奕便直接起身,帶著裴靈素,離開庭院。

  獨留太子一人,怔怔坐在亭中。

  “倒懸海…枯竭…”

  李白蛟雙手捧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喃喃自語,腦海中滿是寧奕最終臨行前的那句話。

  北伐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海公公,請留步。”

  寧奕離開庭院,第一時間去找了海公公。

  若說天都城,誰最了解太子…除了權傾朝野的顧謙,便只有這位貼身大宦官了。

  太子的狀態,很不對。

  實在是太不對了。

  先前天都方的情報,提到太子身體抱恙,久居深宮,不愿見人,寧奕已是覺得匪夷所思…而且最近這段時日,連早朝也不上了。

  比起身體上的病,更嚴重的,是心病。

  寧奕直截了當開口道:“我有問題要問你。”海公公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立即心領神會,連忙搖頭,拒絕道:“寧先生。您可別為難我,我說不得的。”

  寧奕抬頭看了一眼,然后抬手一劃。

  空之卷切開一扇門戶。

  他帶著海公公,一步踏出,直接離開天都,離開了鐵律的監察范圍。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

  寧奕幽幽道:“海公公…太子如今的情況,你比誰都了解,他乃是一國之主,再這么頹廢下去,會發生什么?”

  此言一出。

  海公公立馬沉默了。

  “如果你真的希望殿下能恢復,不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或許我能做些什么。”

  大宦官望向寧奕。

  寧奕所言非虛,他的確是大隋天下,為數不多的,能幫到殿下之人。

  “寧先生…”

  海公公長嘆一聲,道:“這五年來,太子殿下勵精圖治。咱家從未見過這般勤勉之人,每日不是在承龍殿批改奏折,便是熬夜部署北伐事宜。”

  太子是一個極其勤勉之人。

  這一點,寧奕比誰都清楚。

  “只是這般日夜操勞,總歸要累壞身子。”海公公低眉道:“除了顧先生,其他人能幫上的忙,實在太少了。重擔之下,殿下去了一趟長陵。”

  寧奕眼神一亮。

  果然。

  太子也知道國運加身,氣運庇護…此番去長陵,必是嘗試登上真龍皇座。

  “殿下登基…失敗了。”

  海公公聲音極小,卻顫地厲害。

  “真龍皇座,拒絕了殿下。”

  他的眼神中帶著惘然,還有困惑,“寧先生,從那之后…殿下便一蹶不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身體更是越來越差。”

  寧奕和裴靈素聽完之后,神情復雜。

  怪不得…意氣風發的太子,提到真龍皇座那一刻,竟是那般的靜默。

  登基長陵,被真龍皇座拒絕,這若是傳出去,該引起何等的軒然大波?

  “在我心中,他已是大隋最好的‘皇帝’了。”

  寧奕輕聲開口。

  海公公神情一震。

  寧奕與太子關系微妙,似敵非敵,似友非友,之所以如今能站在一起,便是因為有“北伐”的共同目標。

  最重要的是,寧奕太子,彼此之間都有著一份不可替代的欣賞。

  “真龍皇座,雖象征皇權,卻終究只是一件器物罷了。”

  寧奕低眉,道:“千百年來,它認了多少主人?有多少是真正的明君?獲得它的認可與否,其實并不重要,如果只是因為真龍皇座的拒絕…李白蛟絕不會傾頹至此。”

  他太了解太子了。

  這是一個極其自信,而且極有能力之人。

  太子已經征服了大隋,真龍皇座的拒絕,在寧奕看來,更像是大隋皇室規矩自相矛盾導致的失敗。

  皇權,可以通過一把椅子,否認一位強大的君主,卻無法在世俗間,抹去他的功績豐碑。

  “寧先生…的確還有另外一事。”

  海公公咬了咬牙,道:“按照大隋皇室律法,太子殿下,是時候為大隋,留下一份香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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