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城。
這座不幸坐落于東境大澤與三圣山夾縫間的小城,前幾年還有些許人間氣,來來往往擔夫商人走動,這幾年徹底荒蕪…破敗的門匾生銹,城內仍有居民,但都是一副神形枯槁的憔悴模樣。
三圣山合圍大澤。
二皇子手握琉璃山,拉開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
五災十劫,鎮守大澤四方八百里。
誰也不知道,大戰什么時候開啟…家底殷實的富人,在朝中有消息,與圣山有關系的“貴人”,早就撤離了這片災厄之域。
東境風雨,能折大山。
而留在這里的人,與當年西嶺清白城想要翻越長城入境卻不得入的…是同一種人。
無錢無權無勢。
大隋的長城,是一面圍墻。
這面圍墻的墻里和墻外之人,并無區別…紅塵萬丈,泥沙翻滾,在大勢之下,他們都沒有選擇。
中州頒布了一條禁令。
三圣山聯手拉開了一道長線,以防大量流民入境,混亂民生…在東境與中州翻臉的那一天,琉璃山方圓的子民,便不再受大隋律法的保護。
而桃枝城,就處在這道長線的灰色地帶。
風沙漫天。
一行車隊,艱難在風沙中跋涉。
一位年幼女童,扎著羊角辮,從車廂內探出半顆頭顱,黑溜溜如瑪瑙玉石的眼珠子細瞇起來。
風沙太大。
女童努力向前望去,看到一座飄搖在風沙中巍峨又破敗的古城。
車隊上下二十余人,真正要護送的就只有一輛馬車。
在這年頭,都是桃枝城向外逃人,就沒見到有人往這破城里去的…有能耐從大隋禁令中撈人的,哪里還會允許自己妻兒向這荒涼鬼域去鉆。
女童聲音沙啞道:“郭叔叔,前面就是‘桃枝城’嗎?”
風沙最前方,一位虎背熊腰的漢子,一只手壓低斗笠,降低馬速,緩緩來至女童身旁。
郭大路摘下自己斗笠,輕輕按在女孩頭上,“前面就是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
這場不知何時爆發的東境戰爭,猶如一場隱晦風雨,壓在每一位百姓心頭。背景通天的年輕權貴能逃,但總有人要守在這里…譬如直屬中州皇權的“黜陟使”,被派往東境防線的每一座城池。
他們守在這里,監察官員,嚴守律令。
“黜陟使”是如今中州皇權抵御東境戰潮的最后一塊基石,若有異樣,第一時間向天都匯報反饋。
郭大路神情復雜,隨女孩一同望向遠方風沙飄搖的老城。
“小荔枝,你爹是個了不起的人。”漢子輕柔道:“他是主動申請來桃枝城駐留的。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了。”
郭大路來往東境多年,與桃枝城上下官員早已混熟。
二十年前,他初入東境桃枝城,結識了此地駐官鐘洵。
鐘洵為人剛正不阿,剛正到了“不識好歹”的程度,倔的像是一頭驢。
便是因為這份性格,鐘洵當上駐官之后便再也沒有絲毫晉升。
這一次,鐘洵為保妻女太平,主動申請留守東境,以“黜陟使”之位,換來了一次律令敕開的機會…
而鐘洵妻子寧雪,被敕令護送離開,知曉實情之后,拒絕遠行,誓要跟隨夫君一同守城。
于是,便有了如今這只離而復返的車隊。
郭大路受鐘洵所托,親自護送他妻女離開,但又因夫人萬般反對,不得以向桃枝城返程。
這一趟跋涉,歷盡十五日。
在郭大路眼中來看…那個倔強男人換來的機會就此浪費了。
向死而生。
又復向死路而行。
鐘洵女兒名叫鐘荔,年方八歲,粉雕玉琢,如一個瓷娃娃。
這十五日奔波,極傷心神。
鐘夫人疲倦至極,沉沉入睡。
小荔枝精神十足,探出車廂東張西望,饒是小臉蛋被風沙吹得生疼,仍然倔強不肯縮回。
郭大路給小姑娘豎了一根大拇指。
有親爹的倔勁。
小荔枝回頭輕輕看了眼車廂,豎起一根手指,對郭大路小聲說道:“噓…娘親已經睡啦。”
漢子心領神會,神情有些復雜。
前些日子爆發了一場爭吵,他苦口婆心勸夫人冷靜,但鐘夫人直接撕了敕令,逼自己返程,這份性格比鐘洵還要剛烈…難怪能結成一對。
但心底他還是羨慕的。
能得如此賢妻,夫復何求?
“郭大俠,我問你啊…”
小荔枝把腦袋探出來,小心翼翼問道:“我爹如果看見我回來了,會不會很開心,會不會夸我懂事呀?”
郭大路聽了這話,覺得有些無奈,又有些心酸。
孩子最是單純。
小荔枝哪里知道…父親這一番良苦用心,究竟耗費多大心血。
她還以為,來桃枝城,只是尋常的分別重逢。
殊不知,敕令只開一次。
黜陟使特權已經用過,小荔枝這一次來到桃枝城,便很難再回去了。
如此。
也算是遂了鐘夫人的心愿吧?
郭大路心情復雜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小姑娘腦袋,柔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把耳朵湊過來…”
小荔枝眨了眨眼,湊近過來。
郭大路壓低聲音道:“我與你爹前陣子喝酒的時候,他告訴我,你一直很懂事,一直是他的驕傲。”
小荔枝怔了一怔。
小家伙狐疑望向郭大路。
她不相信,自己那個倔脾氣的老爹,會說出這種肉麻的話?
郭大路一本正經道:“不騙你,騙你是小狗。”
小姑娘低垂眉眼,似乎在回味郭大路的那一番話,半晌后,捧著臉蛋樂呵呵傻笑起來。
她聲音壓得極低,在風沙里蕩漾。
清脆如鈴。
人間再暗,也有光明。
沙漠再枯,亦有甘泉。
對郭大路而言,走鏢二十年,這一路所走的不是鏢,而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有些東西,比鏢錢更重要。
比如此時此刻,小姑娘的笑臉。
天空下了一場“雨”。
馬車的車廂頂,響起咚咚咚的沉悶聲響。
傻笑著的一大一小,反應過來。
一陣“沙雨”傾瀉而下,但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告訴郭大路…此刻敲擊車廂蓋頂的不是石粒。
“郭叔叔,這是什么?”
鐘荔神情惘然,伸出一只手,攥攏了一蓬沙粒,輕輕一捏,簌簌腥白粉末從指縫間落下。
郭大路取回自己斗笠,神情陰沉道:“…小荔枝,把頭縮回去。”
小家伙哦了一聲,乖乖把腦袋縮回去。
郭大路環顧一圈,四周同伴俱是神情凝重,紛紛向自己投來了詢問目光…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一枚“石粒”,捻動指尖。
這不是沙塵雨。
這是…人骨。
斗笠漢子抬起頭來,桃枝城巍峨雄壯的輪廓已經近了,風沙之中顯現出陰暗墻頭,一桿大旗迎風飄搖。
墻頭石塊破碎,不成形狀。
那桿大旗的頂端,挑著一具枯瘦尸骨,胸膛被剖開,血肉早已曝干,只剩下搖曳如燈花的一雙小腿。
整只車隊,上下二十九人,全都怔在這場巨大沙塵之中。
這漫天遍地落下的不是沙粒。
而是被碾壓成燼的人骨。
巍峨古城,陰云壓頂,一片死寂。
被掏干心肺的尸骸,橫在城頭,懸掛在大旗之上,高溫讓大漠景象變得夢幻而迷離…這一切如夢一般映現在眾人面前。
這是最真實的噩夢。
這是一場人間煉獄。
單單是遠遠看去,這副畫面已經足夠具有沖擊力,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他們無法想象自己離開桃枝城的這十五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整座桃枝城,無一活口。
這里…已經淪為一座空城。
更準確的說,死城。
這趟去而復返的車隊,極其幸運地躲開了一場死劫…成為這場駭世屠殺的第一位見證者。
琉璃山鬼修屠殺了桃枝城。
住在這里的四萬三千九百六十人,無一幸存。
無論男、女、老、幼,都被剖開了心肝,取出了肺腑,亦或是割掉頭顱。
車隊瞬間陷入了死寂,明明是一片熾灼的炎日,卻仿若置身零下冰窖之中。
鐘夫人醒了。
她摟著小荔枝,掀開車簾,剛剛想要開口,所有的話語都凝固在喉嚨之處,掀開車簾后的視線,被翻滾的沙塵與白骨淹沒…
那座飄搖的死城最前方,插著一根斷裂旗桿,旗桿上挑著一具殘破不全的尸體。那尸體輕如草絮一般,飄來墜去,胸膛被釘穿插透了,血液也干涸了。
看起來像是一個頭重腳輕的玩偶。
可以看清的是——
玩偶身上披著浸染鮮血的黜陟使大袍,朝廷賞賜的玉冠仍然完整,一條手臂被粗暴扯斷,另外一條手臂探出,手掌緊緊攥著穿透胸口的大旗。
桃枝城黜陟使,鐘洵。
殉職。
鐘夫人抬起頭,看見那具尸體的一剎,身子便定住了…這是她人生最漫長的一瞬間。
她撕碎黜陟使諭令,決意返程桃枝城,便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但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快到…自己來不及陪伴,便已經發生。
女人緩緩合上車簾。
小荔枝惘然望著娘親,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大哀至靜。
整座桃枝城,白骨風沙作伴,亡魂嗚咽群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