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風雪大如席。
一點劍光,懸于風雪中。
二人相擁。
世間最難熬,便是生離死別。
生者相離,逝者永別。
而后山這些年,對寧奕裴煩二人而言,既是生離,亦算是半個死別。
丫頭感受著寧奕懷中的溫暖,沒有太久,便輕聲道:“夫君,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
“樹界,還有人在等你回去呢。”
寧奕深吸一口氣,望向丫頭雙眼,重重點了點頭。
飛劍重回后山。
千手,周游,還有楚綃,看著飛劍上披掛風雪的兩人,眼中都帶著些許欣慰笑意。
寧奕去而復返,不過數十息。
周游在道宗處理瑣事,也不過用了一兩個時辰。
從倒懸海返回大隋,他們未敢耽擱…因為在樹界殿堂的黑暗石板,每一時每一刻,對陸圣山主而言,都是煎熬。
尤其是知道,楚綃還活著。
寧奕如今只希望能送楚前輩到樹界,與山主見上一面。
抱著寧奕,緩緩下了飛劍。
龍綃宮所發生的事情,他簡單地說了一遍。
“楚綃前輩…如今陸圣山主,就在樹界等你!”
楚綃掌心的琉璃盞,在此刻輕輕震顫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壓迫感,重新浮現。
寧奕連忙安撫那位棺主的神念,以心念道:“在紫山答應您的,寧某絕不會忘。只是…還請再多給一點時間。”
只此一言,棺主神念也不再翻涌。
山頂壓力,緩緩平靜。
如今,千手也看出了端倪,楚山主的肉身,帶著一股濃郁的寂滅氣息,這本該是一具死人軀身才對。
紫山山主最終的閉關逆抗命劫,應該是失敗了…
只是,如今竟未魂飛魄散,仍然留存人間?
麻袍下,乃是兩張面孔。
先前與寧奕一前一后,不言不語的那位存在,想必就是楚山主活到如今的答案。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紫山傳聞中的禁忌存在。
在師弟踏入后山之后…千手一直都很聰明,從不多問不該問的,也從不好奇后山盡頭真正有什么。
此刻。
她望向那扇纏滿藤蔓的閉合石門,又望向此刻楚綃手捧的琉璃盞,不需要多問,已然明白了一切。
空之卷燃燒神性。
寧奕在山頂開出一扇門戶。
周游同時以一縷至道真理輝光,輔佐勾勒。
這扇門戶,直接通向龍綃宮。
“請。”
寧奕對楚綃前輩,做了個請的動作。
楚綃屏住呼吸…她等這一刻,已經等了五百年。
終于等來了。
此時此刻,她竟然沒有預料中的緊張,反而有些釋然,放松。
是因為肉身已經寂滅的原因嗎?
還是說…在別人口中聽到真相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已經值得了?
山頂,周游也緩步踏入門戶中。
接下來,就是寧奕和裴靈素。
千手笑了笑,沉默無聲地向后退去,與之前每一次都一樣,她只需要在幕后看著這美好的一切即可。
“師姐…”
寧奕忽然回過頭,笑著開口,道:“您還愣著干什么?”
正欲后退的千手,怔了一怔。
寧奕不由分說,牽起一角大氅衣袖,笑道:“陸山主心心念念,想與師姐你見上一面呢。而且,前面可是倒懸海龍綃宮啊,那場面,那氣勢,嚯,絕了…”
裴靈素也笑意盈盈來到千手身旁,與寧奕一左一右,架起師姐的雙臂,踏入門戶中。
一時之間,千手有些手足無措。
在趙蕤先生離去的那個時代——
千手一人撐起了蜀山,舉世環顧,四面皆敵,于是她便以雙拳,打服四境敵手,壓下數十年風波惡浪。
這個世界很大。
幾乎沒有人能想到,這位氣吞萬里如虎的蜀山小山主,其實有一顆敏感纖細的心。
習慣于默默地當一位幕后守望者。
直到今天,寧奕和裴靈素挽住了她的手,一同來到了臺前。
踏過青銅長殿。
來到白銀古城。
五人行走在這失落多年的龍綃宮中。
寧奕和周游帶著楚山主,特地選擇了這條并不漫長的廊道路線…這里,就是陸圣鎮守五百年的地方。
大戰之后。
龍綃宮處處破碎,卻有著一種廢棄的美。
海蛇鋪路,水泡紛飛。
這座海底古城內的海水重新開始了流動,雖然久居深海,卻從未真正的寂滅。
這座龍綃宮,意味著希望,也象征著黑暗中堅韌不拔的光明。
樹界的熾日,散發出一輪又一輪的光明潮汐。
翻飛的枯葉,在潮汐席卷中重新回歸長青,舒展如潮,掠過龍宮穹頂,在海水中搖曳舒展葉身。
站在巨大古城中的渺小五人。
像是海底的五條游魚。
“真美啊…”
裴靈素眼神搖曳,她握了握雙手十指,困在后山多年,重獲新生,來到龍綃宮,只覺得…這一切實在是有些夢幻。
真正親眼看到龍綃宮的景象,與念珠中所見,終究是有差別。
她可以觸摸,可以聆聽,可以感受到這里的一磚一瓦…可以自由地轉動頭顱,摘下掠過耳邊的青葉。
人間最美好的事情,大抵就是如愿以償了吧?
是的。
如愿以償。
對于楚山主而言,今日也是如愿以償的一天。
黃金城的大門,這一次徹底地傾開,溫暖的輝光從核心城縫隙中潑灑而出,落在身上,并不覺得熾烈灼燒,只讓人感受到無邊無際的溫暖。
像是墜入夢境的幻。
熾日當空,巨樹巍峨。
坐在樹界殿堂盡頭的陸圣,緩緩抬起頭來。
他身上的枯黑碎屑,隨著熾日抄襲的鼓蕩,化為破碎的齏粉,從黑袍上抖動掠出,星星點點。
楚綃放下琉璃盞。
獨自一人,登上光與影的長階。
寧奕,周游,千手,裴靈素,站在樹界的入口,安安靜靜目送楚山主登階。
沒有人打擾這苦候五百年的兩人。
佛門說,有生皆苦,可苦也有三六九等。
有緣無分,生死相望。
這般苦,該是幾等?
楚綃笑了,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偏偏就心甘情愿,在紫山等那個男人,一等就是五百年?
被熾日輝光淹沒的陸圣,就像是一片純粹的光明。
寧奕捧起楚綃放下的琉璃盞。
盞中神念沒有開口,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整座樹界,都很安靜。
五百年后,人間變了模樣。
“你還是老樣子啊…”
楚綃來到了熾日之下,她看著陸圣的面孔,聲音很輕,帶著三分顫抖,笑道:“真是年輕得讓人嫉妒呢。”
山主的面容,停滯在了離開蜀山那一日的年歲之上。
五百年過去。
楚綃白了發,可陸圣依舊還是那副模樣。
陸圣開口了。
沒有人能聽清光明中的山主,究竟說了什么。
但是楚綃咯咯咯的笑了。
在樹界入口的寧奕,裴靈素,看著這一幕,心底有些好奇。
陸圣先生到底說了什么?
在這一刻,楚綃哪里是活了五百年的紫山山主,哪里是掌權圣山的涅槃大能?
這分明就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
“你剛剛所說…”楚綃眉眼滿是喜笑,下意識去挽鬢發,看到雪白之色,眼神才又有一觸,輕輕道:“當真?”
光明中的山主,笑著點頭。
當真。
年輕時候,在蜀山修行時候,他便知道…要討楚綃開心,其實是一件簡單的事。
楚綃最喜歡別人夸她好看。
所以剛剛他說的話,很簡單。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好看。”
人間最是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五百年過去,美人白首,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對于陸圣而言,歲月不是他的敵人,他從未想過要留住自己的時間。
選擇獨守在樹界的那一刻。
他便注定什么都留不住…尤其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楚綃和趙蕤,一夜之間,便從人生中消失,只留下一角永遠不會增添的記憶。
五百年后的再見面。
這份烙在腦海里,褪色死去的記憶,能夠活過來…便是命運贈予自己,最大的禮物。
自己化為熾日,照耀樹界。
而如今的楚綃,便是照亮自己黑暗人生的那一束光。
陸圣向著樹界下方,投去了感謝的目光。
這一切,都要謝謝你啊。
寧奕。
“真可惜啊…”
陸圣笑了。
他感慨地開口,道:“真想再多活五百年啊。”
真想再活五百年啊…
這句話,寧奕覺得有些耳熟。
似乎有人說過。
想起來了。
那個人…是太宗皇帝。
人類實在是渺小如蟻蟲的生物。
區區五百年,在天地之間,不過蚍蜉,朝生暮死,彈指一剎。
在這樹界殿堂。
忍受無邊孤獨。
陸圣本以為,在生命的盡頭,自己不會留戀什么的。
終究還是錯了。
當生命迎來終點,無論過程是多么煎熬,人終有無盡遺憾。
過往的,破碎的縫隙中,總有光明的,美好的記憶。
而痛苦越多,便越映襯出這光明美好的來之不易。
“接下來的路,我陪著你。”
楚綃笑了,“五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我都陪著你。”
山主大人的衣袂,開始變得虛無縹緲,化為一片片光雨。
他笑著凝望女子。
在落幕的最后,有她作伴。
這實在是很好,很漫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