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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很好,很漫長的一生

  蜀山風雪大如席。

  一點劍光,懸于風雪中。

  二人相擁。

  世間最難熬,便是生離死別。

  生者相離,逝者永別。

  而后山這些年,對寧奕裴煩二人而言,既是生離,亦算是半個死別。

  丫頭感受著寧奕懷中的溫暖,沒有太久,便輕聲道:“夫君,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

  “樹界,還有人在等你回去呢。”

  寧奕深吸一口氣,望向丫頭雙眼,重重點了點頭。

  飛劍重回后山。

  千手,周游,還有楚綃,看著飛劍上披掛風雪的兩人,眼中都帶著些許欣慰笑意。

  寧奕去而復返,不過數十息。

  周游在道宗處理瑣事,也不過用了一兩個時辰。

  從倒懸海返回大隋,他們未敢耽擱…因為在樹界殿堂的黑暗石板,每一時每一刻,對陸圣山主而言,都是煎熬。

  尤其是知道,楚綃還活著。

  寧奕如今只希望能送楚前輩到樹界,與山主見上一面。

  抱著寧奕,緩緩下了飛劍。

  龍綃宮所發生的事情,他簡單地說了一遍。

  “楚綃前輩…如今陸圣山主,就在樹界等你!”

  楚綃掌心的琉璃盞,在此刻輕輕震顫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壓迫感,重新浮現。

  寧奕連忙安撫那位棺主的神念,以心念道:“在紫山答應您的,寧某絕不會忘。只是…還請再多給一點時間。”

  只此一言,棺主神念也不再翻涌。

  山頂壓力,緩緩平靜。

  如今,千手也看出了端倪,楚山主的肉身,帶著一股濃郁的寂滅氣息,這本該是一具死人軀身才對。

  紫山山主最終的閉關逆抗命劫,應該是失敗了…

  只是,如今竟未魂飛魄散,仍然留存人間?

  麻袍下,乃是兩張面孔。

  先前與寧奕一前一后,不言不語的那位存在,想必就是楚山主活到如今的答案。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紫山傳聞中的禁忌存在。

  在師弟踏入后山之后…千手一直都很聰明,從不多問不該問的,也從不好奇后山盡頭真正有什么。

  此刻。

  她望向那扇纏滿藤蔓的閉合石門,又望向此刻楚綃手捧的琉璃盞,不需要多問,已然明白了一切。

  空之卷燃燒神性。

  寧奕在山頂開出一扇門戶。

  周游同時以一縷至道真理輝光,輔佐勾勒。

  這扇門戶,直接通向龍綃宮。

  “請。”

  寧奕對楚綃前輩,做了個請的動作。

  楚綃屏住呼吸…她等這一刻,已經等了五百年。

  終于等來了。

  此時此刻,她竟然沒有預料中的緊張,反而有些釋然,放松。

  是因為肉身已經寂滅的原因嗎?

  還是說…在別人口中聽到真相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已經值得了?

  山頂,周游也緩步踏入門戶中。

  接下來,就是寧奕和裴靈素。

  千手笑了笑,沉默無聲地向后退去,與之前每一次都一樣,她只需要在幕后看著這美好的一切即可。

  “師姐…”

  寧奕忽然回過頭,笑著開口,道:“您還愣著干什么?”

  正欲后退的千手,怔了一怔。

  寧奕不由分說,牽起一角大氅衣袖,笑道:“陸山主心心念念,想與師姐你見上一面呢。而且,前面可是倒懸海龍綃宮啊,那場面,那氣勢,嚯,絕了…”

  裴靈素也笑意盈盈來到千手身旁,與寧奕一左一右,架起師姐的雙臂,踏入門戶中。

  一時之間,千手有些手足無措。

  在趙蕤先生離去的那個時代——

  千手一人撐起了蜀山,舉世環顧,四面皆敵,于是她便以雙拳,打服四境敵手,壓下數十年風波惡浪。

  這個世界很大。

  幾乎沒有人能想到,這位氣吞萬里如虎的蜀山小山主,其實有一顆敏感纖細的心。

  習慣于默默地當一位幕后守望者。

  直到今天,寧奕和裴靈素挽住了她的手,一同來到了臺前。

  踏過青銅長殿。

  來到白銀古城。

  五人行走在這失落多年的龍綃宮中。

  寧奕和周游帶著楚山主,特地選擇了這條并不漫長的廊道路線…這里,就是陸圣鎮守五百年的地方。

  大戰之后。

  龍綃宮處處破碎,卻有著一種廢棄的美。

  海蛇鋪路,水泡紛飛。

  這座海底古城內的海水重新開始了流動,雖然久居深海,卻從未真正的寂滅。

  這座龍綃宮,意味著希望,也象征著黑暗中堅韌不拔的光明。

  樹界的熾日,散發出一輪又一輪的光明潮汐。

  翻飛的枯葉,在潮汐席卷中重新回歸長青,舒展如潮,掠過龍宮穹頂,在海水中搖曳舒展葉身。

  站在巨大古城中的渺小五人。

  像是海底的五條游魚。

  “真美啊…”

  裴靈素眼神搖曳,她握了握雙手十指,困在后山多年,重獲新生,來到龍綃宮,只覺得…這一切實在是有些夢幻。

  真正親眼看到龍綃宮的景象,與念珠中所見,終究是有差別。

  她可以觸摸,可以聆聽,可以感受到這里的一磚一瓦…可以自由地轉動頭顱,摘下掠過耳邊的青葉。

  人間最美好的事情,大抵就是如愿以償了吧?

  是的。

  如愿以償。

  對于楚山主而言,今日也是如愿以償的一天。

  黃金城的大門,這一次徹底地傾開,溫暖的輝光從核心城縫隙中潑灑而出,落在身上,并不覺得熾烈灼燒,只讓人感受到無邊無際的溫暖。

  像是墜入夢境的幻。

  熾日當空,巨樹巍峨。

  坐在樹界殿堂盡頭的陸圣,緩緩抬起頭來。

  他身上的枯黑碎屑,隨著熾日抄襲的鼓蕩,化為破碎的齏粉,從黑袍上抖動掠出,星星點點。

  楚綃放下琉璃盞。

  獨自一人,登上光與影的長階。

  寧奕,周游,千手,裴靈素,站在樹界的入口,安安靜靜目送楚山主登階。

  沒有人打擾這苦候五百年的兩人。

  佛門說,有生皆苦,可苦也有三六九等。

  有緣無分,生死相望。

  這般苦,該是幾等?

  楚綃笑了,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偏偏就心甘情愿,在紫山等那個男人,一等就是五百年?

  被熾日輝光淹沒的陸圣,就像是一片純粹的光明。

  寧奕捧起楚綃放下的琉璃盞。

  盞中神念沒有開口,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整座樹界,都很安靜。

  五百年后,人間變了模樣。

  “你還是老樣子啊…”

  楚綃來到了熾日之下,她看著陸圣的面孔,聲音很輕,帶著三分顫抖,笑道:“真是年輕得讓人嫉妒呢。”

  山主的面容,停滯在了離開蜀山那一日的年歲之上。

  五百年過去。

  楚綃白了發,可陸圣依舊還是那副模樣。

  陸圣開口了。

  沒有人能聽清光明中的山主,究竟說了什么。

  但是楚綃咯咯咯的笑了。

  在樹界入口的寧奕,裴靈素,看著這一幕,心底有些好奇。

  陸圣先生到底說了什么?

  在這一刻,楚綃哪里是活了五百年的紫山山主,哪里是掌權圣山的涅槃大能?

  這分明就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

  “你剛剛所說…”楚綃眉眼滿是喜笑,下意識去挽鬢發,看到雪白之色,眼神才又有一觸,輕輕道:“當真?”

  光明中的山主,笑著點頭。

  當真。

  年輕時候,在蜀山修行時候,他便知道…要討楚綃開心,其實是一件簡單的事。

  楚綃最喜歡別人夸她好看。

  所以剛剛他說的話,很簡單。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好看。”

  人間最是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五百年過去,美人白首,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對于陸圣而言,歲月不是他的敵人,他從未想過要留住自己的時間。

  選擇獨守在樹界的那一刻。

  他便注定什么都留不住…尤其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楚綃和趙蕤,一夜之間,便從人生中消失,只留下一角永遠不會增添的記憶。

  五百年后的再見面。

  這份烙在腦海里,褪色死去的記憶,能夠活過來…便是命運贈予自己,最大的禮物。

  自己化為熾日,照耀樹界。

  而如今的楚綃,便是照亮自己黑暗人生的那一束光。

  陸圣向著樹界下方,投去了感謝的目光。

  這一切,都要謝謝你啊。

  寧奕。

  “真可惜啊…”

  陸圣笑了。

  他感慨地開口,道:“真想再多活五百年啊。”

  真想再活五百年啊…

  這句話,寧奕覺得有些耳熟。

  似乎有人說過。

  想起來了。

  那個人…是太宗皇帝。

  人類實在是渺小如蟻蟲的生物。

  區區五百年,在天地之間,不過蚍蜉,朝生暮死,彈指一剎。

  在這樹界殿堂。

  忍受無邊孤獨。

  陸圣本以為,在生命的盡頭,自己不會留戀什么的。

  終究還是錯了。

  當生命迎來終點,無論過程是多么煎熬,人終有無盡遺憾。

  過往的,破碎的縫隙中,總有光明的,美好的記憶。

  而痛苦越多,便越映襯出這光明美好的來之不易。

  “接下來的路,我陪著你。”

  楚綃笑了,“五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我都陪著你。”

  山主大人的衣袂,開始變得虛無縹緲,化為一片片光雨。

  他笑著凝望女子。

  在落幕的最后,有她作伴。

  這實在是很好,很漫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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