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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縫隙

  長夜。

  天下共長夜。

  蜀山后山,月光漫散。

  千手與裴靈素坐在山巔,幾只猴子喝得醉醺醺的,掛在山頂樹枝枝頭酣睡,偶爾翻身,濺起一陣林葉翻滾聲。

  “丫頭。”

  師姐單手托腮,醉意朦朧,笑著問道:“師姐現在就等著你與寧奕風風光光的大婚呢,日子訂下來了嗎?”

  裴靈素也有些恍惚。

  她笑道:“不急。等他回來…”

  微微停頓。

  裴靈素在心中聲音很輕地補充道:“也等我出來。”

  她也想風風光光的大婚。

  可這后山,是她無法逾越的生死之線,師姐喝醉了,往日里都是避開大婚這個敏感字詞的。

  “天都城有個年輕貌美的徐姑娘。”師姐喃喃道:“寧奕這次出山,一準是見她了。要是徐藏還活著,一準替你收拾他。”

  裴靈素苦笑一聲,雙手捧著酒壺,呢喃道:“師姐,徐姑娘是很好的人。”

  千手皺著眉頭,惡狠狠瞪了丫頭一眼,“不行…寧奕他可不能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情…”

  “師姐,你喝多啦。”裴靈素輕輕拍了拍千手的后背,輕柔笑道:“寧奕不會的。”

  千手冷笑一聲,“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難得見到師姐一醉。

  東境大勝,天下太平。

  裴靈素笑道:“那您的徐藏師弟呢?”

  “徐藏…自然是個例外。”千手低低一笑。

  裴靈素在心底默默道。

  “我的寧先生,當然也是一個例外。”

  天都宮內。

  一座幽亭。

  太子獨坐亭內,面前是銀白月光,鋪滿花圃,絲絲縷縷霧氣,隨著天都城上方那張符紙的飄搖,繚繞在視線之前,映射出長陵的景象。

  身為天都之主,他已經掌控了“鐵律”的力量。

  整座天都城,都在他的眼目之中,一念之間,便可洞察四方。

  太子面前的霧氣,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

  正如守山人所提醒的那樣。

  任何人登上長陵,皇宮之內都會有所感應,今夜寧奕和徐清焰的登陵,會被太子看在眼中。

  鐵律的監察之力,自然也將二人的談話…傳到了太子耳中。

  李白蛟身子微微后仰,端起酒盞,靜靜看著長陵的風與霧。

  “徐清焰,我的確喜歡你。”

  女孩癡癡望著帶自己登上長陵的寧先生,摘下帷帽,臉上不由自主浮現出驚喜的笑容。

  聽到這一句話,她是極開心極開心的。

  可很快。

  她意識到了不對…

  這本該是一句甜蜜的情話。

  可在寧奕的語氣中,卻聽不出絲毫的愛意。

  寧奕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決。

  長陵山頂,掠過緩慢的柔風,徐清焰忽然感到后背襲來一股涼意,她抿了抿干枯嘴唇,向著寧奕,像是一只貓兒,試探性地前進了一步。

  “吱呀”一聲。

  長陵山巔的一塊土石,輕輕翻動。

  寧奕,向后退了一步。

  徐清焰唇角的笑意瞬間凝固,那雙翦水秋瞳中氤氳一縷霧氣,此刻的眼神多了三分悲哀。

  還有不解。

  一進一退,保持著三尺距離。

  兩人之間,依舊站得很近。

  可對于徐清焰而言,這個距離,卻遠如隔天塹。

  “對不起。”

  寧奕聲音很輕的開口。

  這三個字,如雷擊一般,落在徐清焰心頭。

  “寧先生…你說什么?”

  徐清焰恍惚搖晃了一下,竭力保持著禮節性的笑容,不讓自己失態。

  “徐姑娘。我不想欺騙你。”

  “你一直都很優秀,很完美…”寧奕深吸一口氣,道:“但如今,縱有百般欣賞,難掩千種陌生。天都相逢,我已不太認識現在的你。”

  微微停頓。

  寧奕認真望向徐清焰,道:“退一萬步,我心中已另有她人。”

  “我不在乎!”

  女孩攥攏帷帽,皂紗在掌心變形,她再度前踏一步,一字一句泣淚問道:“寧奕,我喜歡你,與她人又有何干?”

  “有。”

  寧奕聲音很輕地開口,嗓音沙啞,“寧某心中…已沒了任何人的位置。徐姑娘,你我之間,只能做朋友。”

  這就是他今日要與徐清焰挑明白說清楚的事情。

  纏纏繞繞,曲曲折折。

  一路走來,兩個人的因果,發展至今,已是難以割舍…寧奕不希望徐清焰再追逐自己,將自己當成整個世界的光。

  籠中雀,已有了一座完整的世界。

  他做到了當初的承諾,替徐清焰打開了籠子。

  這些話,越早說,越好。

  徐清焰怔怔站在風中,淚水如斷線的玉珠,被風吹成斷續的絲線。

  她這般模樣,任人看了都會心碎。

  寧奕則是選擇閉上雙眼,不去看,不去想。

  長陵的風忽然大了起來。

  風聲灌耳。

  徐清焰腦海里,有什么聲音,在嗡嗡嗡的轟鳴著。

  一瞬之間,眼前的世界似乎黑了下來,心中有什么東西垮塌了…一股強勁的力量沖刷而來,讓人站立不穩。

  原來真的只需要簡單的一句話。

  便可以讓一個人心碎啊。

  女孩的面色,肉眼可見的迅速蒼白下來。

  徐清焰微微躬身,想要扶住什么,她按住了長陵的一棵古木,望向那個閉著雙眼,在風中如老僧站定的黑衫男人。

  她顫聲笑著問道:“寧奕…你何必對我說之前那些話,既然你曾喜歡我,為何我就不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裴靈素的付出,叫做付出。我的付出,就不叫付出了么?”

  “你葬在冰陵的那三年…我日夜汲血,榨取神性…”

  “走紫山,訪雪原,為求你回來,你可知我熬了多少長夜,白了多少頭發,燃了多少香火?”

  “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你要如此對我?”

  字字誅心。

  寧奕盡管閉目不看,但難掩痛苦之色。

  他數次擦拭劍心,數次捫心自問,決定今夜挑明一切,與清焰說明自己的心意,想法。

  可此刻,他的心亦如萬般刀割。

  寧奕壓下一切,聲音沙啞地低沉回應:“你…什么都沒有做錯。”

  這個回應,太無力了。

  徐清焰依舊在笑,“是,寧先生,我成了你眼中所不齒的天都監察司大司首,只因我想為我兄長復仇。你后來告訴我,不愿我這么做,可那時候你在哪?我為蜀山送了近百封信,上萬個字,你又何曾回過我一個字?但凡在我迷茫失落之時,你告訴我不要如此…我又怎會成為如今這樣?”

  她抬起雙手,自嘲笑道:“如今這雙手,沾了天都上千條人命,你覺得臟了?還是說,我就該當一只籠中雀,任人拿捏,戲弄掌中?”

  直到這一刻,寧奕才切身體會地明白一個道理。

  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刀劍。

  而是言語。

  天都夜宴,他已傷了徐清焰一次。

  那道縫隙,或許隨著時間越來越小,或許會愈合成為一個傷疤,可終究還是存在,終究還是不可彌補。

這道傷口,一旦撕裂,便只會  更疼。

  “那日,沉淵派鐵騎給我送信,還給我送了一句話。”

  徐清焰慘笑道:“他對我說,世間因果,皆有注定,強求不來…憑什么他覺得我所做的,就是強求?”

  鏘的一聲。

  徐清焰攥攏骨笛葉子,握在掌心,一把拽出。

  神性引召,寧奕腰間的細雪,毫無預兆地出鞘,化為一縷流光,掠入她的掌心。

  寧奕閉目的神情陡變。

  他沒想到,徐清焰的神性,竟然可以引動自己的細雪!

  下一刻,徐清焰已經握住細雪。

  她聲音顫抖道:“寧先生,清焰知道裴姑娘是不可辜負的良人,她的確與你是天作之合,但將軍府大先生的話,清焰不認同。”

  “這世上,不可強求別人,難道還不可強求自己么?”

  徐清焰將劍鋒緩緩抬起,擱在自己脖頸之前。

  劍音錚鳴——

  她搶劍之后,望向寧奕,想要從對方的眼中看到愧疚的,痛苦的,后悔的,情緒。

  她看得出來,剛剛那一番話,寧奕已經動搖了。

  只要有這些情緒,那么今日這一切,還有回轉的余地。

  寧奕緩緩睜開雙眼。

  他沉默看著這一幕。

  劍在顫抖,手也在顫抖。

  他看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女孩,是在害怕。

  她不害怕死亡。

  她害怕…失去自己。

  所以一味的付出,無下限的討好,無止境的認錯…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強求自己。

  只要寧奕愿意,她可以獻出一切。

  這正是寧奕所害怕的。

  犧牲自我的“追逐”。

  愛一個人,不會因她生出改變而不愛。

  愛一個人,也不是要變成他心中的完美模樣。

  愛本來就是不完美的。

  讓寧奕覺得心碎的,是自己傾盡一切幫助的徐姑娘,即便離了籠牢,終究是為自己而活的病雀。

  長陵山巔,一片死寂。

  簌簌落葉飄飛,如雪屑,如枯灰。

  “珰”的一聲。

  一滴細長的淚珠,濺在細雪銀白锃亮的劍身上,蕩漾出清脆的,刺耳的心碎聲音。

  徐清焰看到了。

  寧奕眼中是平靜,是冷漠,是麻木,是不在乎。

  擱在脖前的那一劍,終究沒有落下去。

  寧奕來到徐清焰面前,他取走細雪,將其重新歸于鞘中。

  寧奕輕聲道:“徐姑娘,就當寧某是個負心人吧。”

  那張好看的面孔,已經哭花了妝容。

  寧奕伸出一只手,“還給我。”

  女孩拼命搖頭,緊緊握著掌心的骨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聲音哽咽:“寧奕…我不要這樣…我們做回朋友…好不好?”

  “徐,清,焰。”

  寧奕一字一句地開口,最后一遍地念出女孩名字。

  那個女孩,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女孩,乖乖將骨笛葉子還了回來。

  這次,是寧奕主動要回了這半片骨笛葉子。

  接過骨笛,擦肩而過。

  徐清焰還想說些什么,被寧奕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全都噎了回去。

  “以后,就當我是陌生人吧。”

  寧奕向前走去。

  他沒有回頭去看背后崩潰大哭的姑娘。

  他一路走下山階,身形淹沒在長陵霧氣中。

  (辛苦大家等到現在。這章寫完,我個人還是比較難過的,大概也能猜到各位看到這里的反應。清焰和寧奕的故事到這里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轉折點,但仍然在繼續。晚些會在公眾號發一篇文章,也會在那里作出對書評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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