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天下,北荒。
這里是整座妖族版圖的極北之地,雖名為“北荒”,但…卻并不荒涼。
這是一片靈秀之地,山峰連綿,云霧繚繞,好似仙境。
任誰也想不到,北荒竟然會是這樣。
妖族兩位皇帝之一的龍皇,并沒有將這塊極北靈地吞入腹中,而是劃分出了一條清晰的長線,并且勒令殿內妖修不準入內。
這是禁地。
亦是…造化之地。
嗒嗒嗒。
細密而修長的雨絲,連綿成線,打在池水中,濺出一片又一片的漣漪。
大葉芭蕉如蒲盤,如紙傘,接住漫天垂落的雨絲。
神海從痛苦冗長的沉睡中悠悠醒來。
女子唔的一聲,捂住腦袋,唇邊溢出一連串氣泡。
葉紅拂這才驚異地睜開雙眼,她發現自己竟然不著寸縷,泡在水中,身子幾乎貼住池底…
沉睡前的記憶,洶涌而來!
灞都城刺殺黑槿。
得手。
逃命。
云端開門。
緊接著…自己便墜落云域,在對抗虛無罡風之時,道境有所突破,遞出了最后的搏命一劍。
那一劍,是戳中了某座奇點?
單單是回想這些記憶,便讓葉紅拂的腦袋一陣刺痛,以劍意操縱鮮血,耗費了太多的精力。
她伸手揉捏著太陽穴,緩緩睜開雙眼,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
而清晰之后,女子險些驚呼出聲。
一張避水符箓,懸在自己面前三尺之處,正是這張符箓,使得自己能夠安然呆在這片大池的池底…而最讓她詫異的,是眼前盤坐在池底,黑袍衣衫破碎的家伙。
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面龐,兩條手臂的衣袍盡數蕩碎,裸露而出的肌膚如被刀絞一般,血管破碎。
哪怕有大團大團的生機青芒籠罩,寧奕此刻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凄慘到了極點。
自己戳中的奇點,不是巧合?
是寧奕救了自己?
葉紅拂恍惚一剎,接著低頭,她的面色瞬間通紅。
自己從云域墜落,衣袍全都被罡風絞碎…這家伙救了自己,那豈不是把自己看光了?!
葉瘋子伸手去摸自己的劍,手到腰邊才意識到劍已經碎了。
她的動作忽而滯住。
忍不住多看了寧奕一眼。
這一眼,便讓葉紅拂心軟下來。
那個家伙…看起來很虛弱,神魂搖曳,只留一具肉身,如果沒有猜錯,橫渡虛空,來到這不知名之地,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她輕輕捏住避水符箓,眼神中閃過一抹柔和。
在意識即將消散的時候,給自己留了一張保命符箓?
看來…自己的確被寧奕救了啊。
葉紅拂背對寧奕,重新從眉心洞天取出一身衣袍穿上,她站在池水底部,凝視著一片一片碧綠玉瓷鑄造的磚片…這里是一座大池。
一座巨大的,上下四方,都無法以目力看到盡頭的大池。
而自己和寧奕,就浸泡在這片大池的最底部。
“這里的靈氣很充足。”
葉紅拂輕聲喃喃,她剛剛準備上浮,神魂便捕捉到了一縷聲音。
“南妖域發生的大事,你聽說了嗎?”
站在大池池底的女子,身形忽而凝滯。
葉紅拂站在水中,緩緩抬頭,看到兩道震翼身影,貼著池水飛掠。
女子神念徐徐溢散,將那兩頭小妖的輪廓描繪而出…像是兩只蜂蟲,化形不全,人面妖身,背后蟬翼輕薄震顫,一只提拎著一盞燈籠,另外一只則是雙手持握大戟,懸在池水之上,來回巡守。
這是…妖修侍衛?
這么說,自己還在妖族天下,并未脫離險境…葉紅拂明白了自己處境,冷靜下來。
那兩頭小妖的境界不高。
自己可以一瞬撲殺。
她將一根手指抬起,遞至唇邊,準備咬下,以血凝劍。
一枚手掌,緩緩搭在葉紅拂肩頭。
女子一怔,猛地回頭,看到一張蒼白虛弱的熟悉面孔,對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是寧奕。
寧奕豎起一根手指,緩緩抬在唇前,示意葉紅拂噤聲。
葉紅拂挑起眉頭,不解而又困惑地看著寧奕,但她還是選擇了相信…緩緩放下手臂。
池水上,兩只蜂妖的聲音回蕩,被神念捕捉盡全。
“古王爺大壽,本是大喜的日子,但…”一只蜂蟲壓低聲音,欲言又止。
“但?”另外一只蜂蟲瞪大雙眼,靜待下文。
“灞都城新收的那位弟子,黑槿,不知為何觸怒了東妖域的白帝大人。白帝問罪上門,灞都拒不交人,然后…”拎籠蜂蟲說到關鍵處又止住。
“然后?”持握大戟的蜂蟲,啪的一巴掌扇在對方腦殼上,氣急敗壞,“你可急死我了,一句話不能說完?”
拎籠蜂蟲委屈道:“我總感覺懸清池底有人。”
一陣死寂。
葉紅拂瞇起雙眼,望向寧奕,看到后者平靜地對她搖頭。
不用擔心。
繼續安靜地等下去便是。
片刻沉默后——
“你這破燈籠,一路照過來,哪有半點人息?”大戟蜂蟲嗤笑道:“疑神疑鬼,笑死個妖。現在可以說了吧?”
拎籠蜂蟲輕輕拍了拍胸膛,舒了一口氣,他聲音纖細,顫抖道:“白帝大人一怒之下,將灞都城墜沉三千丈,從云域打入地底。”
真正的死寂。
池水深底,葉紅拂瞪大美眸,不敢置信盯著寧奕。
寧奕無奈地啞聲笑了笑,以眼神回應…這一切,是真的。
“還有更震撼的消息。”拎籠蜂蟲咳嗽一聲,道:“先前殺死東妖域帝子的那個人族劍修,竟然膽大包天,參加古王爺的壽辰,此人真是命大,竟然從灞都和白帝陛下的手中逃脫了。”
“那個叫寧奕的人族劍修?”大戟蜂蟲喃喃道:“他這廝怎么做到的?”
“可能這就是命好吧…”拎籠蜂蟲聳肩,嘀咕道:“不過東妖域全力追殺他,這小子命再好,也活不了多久了。小王爺昨日飲酒,說芥子山的卦算師捉到了一縷天機,孔雀道人尋著天機…要不了多久就能抓到他。”
咕嚕咕嚕。
池水冒出一連串的氣泡。
“是誰?!”
拎籠蜂蟲瞪大雙眼,一籠幽光尚未照到,便見一池清水破開。
一襲黑衫,瞬間出現在兩只小妖面前。
“你是…寧奕?!”
持戟蜂蟲根本來不及出手,便被一縷神念沖入魂海——
嗡的兩聲。
命字卷不講道理地撞入這兩只小妖的神海之中,它們境界不高,妖族六七百年的修為左右,相當于大隋的六境修士。
“這里是北荒。嶺北王府邸。”寧奕讀取記憶,挑起眉頭,“北荒竟然還有妖靈敢稱王?”
一身紅袍的葉紅拂也破開水面。
她抬起頭,看著連綿雨絲,斬破黑夜,府邸大池此刻一片死寂。
“這兩頭小妖,留著不殺?”
“我們來到北荒,目前還無人知道,殺了它們,反而會暴露。”寧奕搖了搖頭,他沒有殺死兩只蜂蟲小妖,只是抹去了相關記憶。
寧奕很冷靜。
“這兩只小妖口中的‘小王爺’,應該就是嶺北王的子嗣…我身上的天機可沒有那么好捕捉,東妖域很有可能只是虛張聲勢。”
距離自己破開白帝禁錮,才剛剛過去十多個時辰。
白帝可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五卷天書古卷的。
如果能確定自己的真正方位,他勢必親自出手,確保萬無一失。
東妖域對外的消息是,正在追殺自己。
但很有可能…他們根本就沒有頭緒。
或許有一縷模糊天機,但根本無法正確指向自己。
“先離開這里。”
寧奕深吸一口氣,道:“我的情況很不好。”
他努力保持著清醒,在兩只小妖的魂海里,搜捕出了一副殘破的地圖繪卷,接著顫抖手指,于這座懸清池的池水上空觸碰奇點,以執劍者之力凝出陣紋,打開一扇通往十數里外的門戶。
十五里外。
一座孤山,山峰被劍氣鑿開,鑿成一座極其簡單的洞府,里面除了四顆懸掛洞頂照明的寶珠,什么都沒有。
寧奕面色蒼白,靠在山壁之上。
葉紅拂伸出兩只手,輕輕抵住男人的雙肩,以劍氣溫養著這一大片荒蕪破碎的血肉…
寧奕的氣息很虛弱。
“還記得,我給你的那副面具么?”
“那是一個印記。你可以理解成,我在你身上留了一個奇點…”寧奕澀聲笑了笑,“以死練劍,你真能想得出來啊。幸虧我來得及時,否則,你已經湮滅在虛空中了。”
葉紅拂沉默注視著寧奕。
她一言不發。
但寧奕知道,她有許多問題想問。
“很難跟你解釋…我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寧奕搖頭,道:“能從灞都那幫妖圣,還有白帝手上逃生。這是一個很大的秘密。”
葉紅拂平靜道:“我沒有問。”
“得了便宜還賣乖啊,這個秘密可不是隨便說的。”寧奕笑了笑,道:“其實也不算什么特別大的秘密,涅槃境的大人物幾乎都知道…”
葉紅拂幽幽道:“我會成為涅槃境的,遲早。”
“另外…”
“我們都是亡命之徒,把命壓在灞都的刺殺上。”
女子凝視著寧奕,認真道:“所以,你從黑槿身上取出的那樁造化,也有我的一份功勞。關于你的秘密我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我應該知道的那一份。”
寧奕怔住了。
良久的沉默。
石壁溫光,徐徐蕩漾。
兩人彼此對視。
葉紅拂面無表情,面頰微微有些酡紅。
寧奕裝傻充愣,最終失敗。
“真是…讓人頭疼啊。”
他長嘆一聲,道:“你有沒有聽過,執劍者?”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