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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殿下是什么樣的人

  書院門口,煙雨迷蒙。

  一朵朵油紙傘,在雨潮中濺起浪花,白鹿洞書院的女弟子,神情泫然,沉默相送。道宗的車隊緩緩離去,在雨幕中頗有些蕭瑟意味,西嶺內亂已久,李長壽身死道消之后,今日的回嶺,正是太子殿下給道宗“撥亂反正”的機會。

  太和宮主之女玄鏡,帶著宮主諭令回嶺,終于能夠查清當年父親之死,平復仇怨,而在天都幽禁三年的陳懿,也終于能夠回到三清閣大展身手,迎接他們的是西嶺閣內的頑固黨。

  這一次,天都將不再對西嶺插手,保持絕對的旁觀態度。

  “書院這次的‘旁觀’,很不理智。”

  遠遠的屋脊上,蘇幕遮撐著紙傘,不知眺望了多久,她的身旁坐著那個蓑衣老者,酒泉子一只手肘斜靠在飛檐磚瓦,撐著面頰,半醉半醒,并不動用星輝,任憑雨絲在蓑衣上亂跳。

  他另外一只手拎著酒壺,輕輕晃蕩。

  “閻惜嶺這一夜,殿下并沒有絕對的把握,對吧?”蘇幕遮冷冷開口,“如今看來,寧奕贏了,皆大歡喜,西境以李長壽為首的勢力迅速被鏟除,沉淵君也平安領了‘冠軍侯’官職,帶著天都的祝福準備啟程返回北境。但若是寧奕輸了,結局會截然相反。”

  酒泉子輕輕道:“殿下是個很難琢磨清楚的人,很少有人能夠猜到他在想什么。”

  “李白蛟在繼承儲君位置之前,在紅拂河內修行了一段歲月,出了紅拂河,回到天都城,夜夜笙歌紙迷金醉…但在紅拂河的時候,并非如此吧?”蘇幕遮瞇起鳳眸,凝視著書院的這位老前輩,“太子的授業恩師是袁淳先生,而教他修行武道的則是你。袁淳死后,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了解李白蛟的人了。”

  酒泉子聽到了袁淳的名字,神情一滯,老者喝了口酒,輕聲道:“殿下有超世之才,但陛下太強大了…五百年的功績太甚,除非殿下能踏破鳳鳴,否則一輩子都只能活在太宗陛下的陰影之中。”

  蘇幕遮聞言沉默。

  太宗皇帝是大隋無數年來,論及功績可排三甲的帝皇,妖族天下前所未有的鼎盛,出現了白帝龍皇這樣級別的皇者,而且一出就是兩位…比起兩千年前的東皇,這兩位妖圣更加兇狠和富有侵略性,而陛下和裴旻聯手組建的北境壁壘,則是硬生生攔住了妖族最鼎盛的攻勢。

  有這樣的一位父皇,是一生的驕傲,也是一生的痛苦。

  “殿下是很自負的人,我曾教他書院的摘星術,他第一日便要手握燦星,最終不顧鮮血淋漓,爆發皇血,也要將熾烈的星輝攥入掌中。他便是這樣的人,若是想要奪得什么,即便會飽受痛苦折磨,也會堅定的出手。”酒泉子回頭望向蘇幕遮,道:“殿下如今所做的一切,包括踏平東境…都是為了最終的目標而前進。”

  “覆滅另外一座天下。”

  這句話在輕飄飄的雨絲之中猶如驚雷。

  蘇幕遮低垂雙眼,道:“殿下的修為遠不及太宗。”

  酒泉子只是一笑,搖了搖頭,道:“你是想說,歷代大隋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殿下怎么可能做到?”

  女子院長沒有開口,等同于默認。

  “我也覺得,但…萬一呢?”老前輩又喝了一口酒,笑道:“沉淵君不是踏破了鳳鳴山嗎?寧奕不是斬殺了東皇嗎?覆滅一座天下,靠的從來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大勢’!”

  “大勢…”

  蘇幕遮安靜咀嚼著這句話。

  “有時候,大勢需要書院做出讓步,大勢需要天都做出妥協…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酒泉子喝了很多酒,話也變得多了起來,佯裝喝醉了,道:“寧奕若是死在了閻惜嶺,一切當然會不同,李長壽得勢,西嶺風起,東境一樣會被討伐,但此后的歲月里…大隋或許會抱成一塊鐵板,但絕不會有機會向著妖族開戰了,沉淵君會死,將軍府會衰,與今夜因果相連的,都會在一夜之間凋亡。”

  蘇幕遮有些迷惑,道:“所以書院才要出手。”

  “所以書院才不要出手。”

  老前輩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緩緩搖了搖,沉聲道:“連李長壽的殺局都能殺死的家伙,又如何寄希望于他來覆滅妖族天下?”

  蘇幕遮神情震驚。

  不是覆滅東境…而是覆滅妖族天下?

  “殿下的年齡很小。但格局…真的很大。”

  酒泉子笑了,有些欣慰,更多的是感慨,“踏平東境,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你問寧奕的死活重要不重要?當然重要,但若他連閻惜嶺的這一關都過不了…那便不重要了。”

  蘇幕遮忽然覺得一張巨大的帷幕在面前拉開了。

  她一開始并不認為,太子殿下能夠在東西角力下獲勝,是因為實力…烈潮的取勝,更多的原因是運氣,造化。

  但后來她發現,太子從一開始的目標就很明確,數十年不曾離開天都,這需要何等的定力,何等的堅韌,何等的智慧?

  她自認為自己站在天都高處,看到了太子的真實面容,但一張張揭開,卻全部都是面具。

  直至此時,連這位涅槃心中都生出了一個疑惑。

  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她回過神,壓低聲音問道:“若寧奕死了,太子殿下又該如何?”

  “無子可用,還能如何?”酒泉子笑了笑,道:“歷代皇帝哪一位不是雄心壯志,想要覆滅妖族,可那個符合條件的人不出現…除了初代光明皇帝和陛下,誰又能以自身武力打破兩座天下的壁壘?殿下當然做不到,但他看到了‘大勢’,擊潰妖族這件事情,這一代中有人能夠做到。”

  “沉淵君…寧奕…”蘇幕遮下意識念出了這兩個名字。

  “或許還有別人,某個你忽略了的人。”酒泉子狡黠地眨了眨眼,賣了個關子,同時伸了個懶腰,打哈欠道:“我回去了,酒喝多了,也不知道說了什么胡話,記住…你今天什么也沒有聽見。”

  蘇幕遮抖擻精神,連忙為老前輩撐傘。

  “不必了,一把老骨頭,哪天刮大風就散架了,還躲什么雨。”酒泉子自嘲笑了笑,抬頭道:“讓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馬蹄踏破水洼,濺出一團破碎的剪影,十余匹快馬在山道之間奔掠,向著遠離天都的方向疾行。

  黑袍邊角燙著云紋,在陰沉的天幕下幾乎融入了風雨之中。

  這一列馬車車隊,既沒有帶車廂,也沒有背包裹,個個身上卸掉包袱,他們從天都離開,什么也沒有帶走。

  而如果不會出意外,他們也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將遠離天都,遠離中州…遠離大隋天下。

  “大司首,我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開口的女子名為雪隼,是云洵出生入死的心腹,跟隨大司首出使靈山,回來的路上,由于東境琉璃山鬼修的追殺,這只精銳車隊死傷慘重,而她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或許還會回來。”

  云洵的面容在雨絲下顯得柔和,他的語氣很輕,道:“天都容不下我們了,殿下有了昆海樓…也不再需要情報司了。”

  天都的血潮之后,東境叛黨被盡數殲滅,情報司的探子完全捕捉錯了方向…下令的根本不是公孫越。

  換而言之,自己的所有意圖,都被太子捕捉的清清楚楚。

  就連公孫越…都只不過是一顆蒙昧人心的棋子,他根本就不是監察司大司首,而真正的那位,云洵不是傻子,他也猜到了。

  他現在的念頭只有一個,趁著太子還沒動手,趕緊離開天都,去往北境長城,讓寧奕和將軍府兌現諾言,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里還有一批軍火資源,他將帶著那些貨物去往北境之外的天神高原。

  “雪隼,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你的‘故鄉’了。真正的故鄉。”云洵想到了關于那片草原的一些傳聞,笑著開口道:“或許對你來說,離開天都的決策并不算差。”

  雪隼噗嗤一聲笑了,她以前很少看到云洵大人笑的模樣,大司首總是冷冰冰的,但這些日子似乎變了…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似乎是去了靈山之后變的。

  大司首是接觸到了什么人嗎?

  這個念頭浮現的那一刻,雪隼心中便迸出了一個名字。

  “吁”的一聲!

  云洵陡然勒馬,一整列密集沖鋒的車隊,在狹窄山道上緊急地停住前沖勢頭,在數十丈外,雨幕之中,站著一位垂攏長袖的紅袍使者。

  “紅拂河使者?”雪隼嬌顏大變,立即擺出戰斗姿態,弩箭從袖袍內劃出,架起十字,對準雨幕中的那個瘦削男人。

  風雨吹動那位使者的紅袍。

  云洵伸出一只手,輕輕按住雪隼,也示意身后的同袍不要亂動。

  他的心忽然下墜,盯著那道鮮紅身影,輕聲問候道:“朱候大人。”

  前應天府府主,星君中絕對的強者,入了紅拂河后更加深不可測。

  此刻只是沉默站立,攔在山道之中。

  “你們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慢,我等了好久。”

  朱候嘆了口氣,神情麻木的像是一個死人。

  他看著云洵,看到后者那副陰沉的表情,皺眉道:“殿下要我在此地等你。”

  云洵一只手已經搭在腰間劍鞘上。

  連逃離天都…也被算到了么?

  “殿下要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順便再帶兩句話。”

  朱候輕飄飄地前行,雙腳軟綿綿的不著力,更像是貼地懸浮,背后有推力,他來到十丈左右,擲出一枚紅盒子。

  云洵接住,出于謹慎,并沒有打開盒子。

  “殿下說,君臣一場,好聚好散。此去路長,還請替他保管好那些物資,與草原的人結一個善緣。”朱候看到了云洵果然謹慎小心,于是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道:“云洵先生…殿下還說,不必把他想得那么壞,不妨打開盒子看一看。”

  云洵緊鎖眉頭,緩緩將盒子打開。

  “珰”的一聲,很輕,很悅耳,風雷繚繞,云霧撲面。

  盒子里是一枚紫蓮花古幣。

  是老師留下來的物事,可以占卜吉兇,卦算福禍。

  一陣恍然,云洵罕見的失了神,他只覺得自己所有的謹慎,所有的提防,在此刻就像是落在了棉花上的全力一拳。

  太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山雨滂沱。

  雷霆閃過。

  云洵再度回過神來,發現眼前已是一片空蕩,朱候已然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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