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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殿前歡(六)

  天都的春風茶舍內。

  李長壽正在和一位披著黑色道袍的道姑喝茶。

  這位道姑看起來年齡不大,容顏與三十歲的尋常婦人一般無二,只不過面相肅殺,一看便極不好惹。

  此人正是西嶺三清閣如今執掌權勢的閣老之一。

  何帷。

  道宗里的內閣話語權,其實也有著世襲延承的習俗,何帷的祖上是道宗一位很出名的“神仙人物”,道統延續之下,何姓歷任的子嗣都能在道宗內取得一個不小的地位。

  然而前些年,陳懿登位,幾番洗牌,道宗的許多分支都因此失勢,何家也因此遭受打擊…如今局勢再變,何帷隱忍多年,終于破境星君,重新握回權勢,可以說是春風得意。

  “長壽,你與小無量山已經談妥了?”

  何道姑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殿宴之事,可有十足把握?”

  李長壽笑道:“仙姑,此事可以放心。我與朱密先生親自談了一場…”

  微微停頓。

  他意味深長的補充道:“有殿下的授意。”

  何帷輕輕嗯了一聲,語氣有些木然,“此事你盡管掌舵,我不會反對,道宗內的力量遂你差遣…我只希望新任教宗的推行要快,我不想見到陳懿活到這個春天。”

  李長壽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另外…”

  何帷的語氣有些憂慮,“你上次與我說的,徐清焰與太子的關系…”

  “此事確鑿。”

  李長壽就猜到何帷要問此事,忍不住笑道:“我替殿下除去宮內第四司的多余耳目,也拷問出了一些秘聞…徐清焰只不過是太子殿下篆養在東廂的一只籠中雀,只是好看罷了。自從蓮花樓的紅露死了,太子便再也沒有臨幸過任何人,也不曾留宿。那位徐姓女子,恐怕到如今都是完璧之身。”

  何帷的眼神微微一亮,恍然地哦了一聲。

  “你若想替令郎操辦此事,如今還不是時候。”李長壽循循善誘,道:“東境踏平,道宗立勢,你我率三清閣入住天都,替太子解決西境之憂,這只籠中雀…自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送給道宗也無妨。”

  何帷瞇起雙眼,微微思忖片刻。

  她謹慎問道:“太子殿下從不養無用之人…為何要養這只金絲雀?”

  李長壽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

  這位小閣老輕輕感慨道:“或許是因為…太好看了。好看到所有人,都認為她應該被養在籠中,不該被放出來。”

  李長壽笑道:“令郎若是領回家去,不也一樣金屋藏嬌?”

  何帷只是一笑,淡淡道:“美色而已,淳兒若是有了,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她為了自己的兒子,可是操碎了心。

  杜淳年幼時候看中了西嶺清白城一座小家族的傳承玉佩,何帷先是遣人花了大價錢去買,結果對方不愿賣…于是她便只能出手,先是奪玉,再是滅族,那塊沾了血污的玉佩洗凈之后交到兒子手中,只是玩了兩天便不知丟到何處,最后寶玉蒙塵。

  這樣的“玉”,杜家不知有多少枚。

  后來杜淳想要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何帷的夫君,那位執法司大司首杜威,已經好幾次呵斥過兒子,只不過她對外雖是狠厲,對內卻從狠不下心,每次都是暗中補貼,竭盡全力去滿足杜淳的無理要求…這位做母親的,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不是“愛”,而是一種無法彌補的傷害。

  “對了…杜先生?”

  李長壽忽然意有所指地問了這么一句。

  何帷從恍惚中回過神,搖頭道:“我家夫君不參與這件事,他比較迂腐,你也懂得。西境執法司畢竟還是歸屬皇權之下,不過長壽你不用擔心,道宗的內閣,有我授意即可。”

  “無妨。”李長壽笑道:“久仰杜先生風骨,長壽下次做局,請仙姑和先生一起來宴。”

  何帷不冷不熱的嗯了一聲,兩人就要起身。

  便在這時,何帷腰囊里的一枚玉令,忽然震顫起來,她神情陡然變得難看,取出玉令,一連串的神魂波動蕩漾開來。

  “娘…救我!救我!”

  杜淳身上的那些玉器,都是她親手所佩,若是遭劫,第一時間便會震顫,將求救神念傳遞出來。

  何帷的眼神瞬間陰沉。

  “是令郎出事了?”李長壽察言觀色,反應極快,看到何帷點了點頭,皺眉道:“杜公子不是人在天都,怎會有意外?”

  何帷冷冷道:“長壽,我先失陪了。淳兒在綠柳街出了一些事,我去看看。”

  李長壽立馬道:“杜公子有恙,我怎能失陪?我陪你去一趟…說不定能幫上忙。”

  何帷望向這位年輕后輩,看到對方臉上一臉真摯,心中一暖,點了點頭,道:“那就麻煩你了。”

  兩人趕到綠柳街的時候。

  正是一片騷亂。

  群眾圍著茶樓,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杜淳,此刻幽幽醒了過來,他神情痛苦地低頭,發現自己的衣服破破爛爛,無法遮掩身體。

  杜淳試圖動彈,卻發現一絲力氣也沒有,寧奕給他貼了符箓,不僅動彈不得,更是連張口呼叫都無法做到,至于那兩個貼身保護的命星老者,更是昏迷不醒。

  街道上人越聚越多。

  指指點點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這人是誰啊…光天化日,怎么衣服都不穿好,不害臊?”

  “這符箓上寫的什么?調戲女子,罪有應得…嘖嘖,原來如此。”

  “哎呀等等,這人有些面熟。”

  “這不是杜公子嗎?”

  “杜公子…哪位杜公子?”

  “花樓里出了名的杜公子!畫凍梨出名的杜公子!”

  這些聲音,嘈雜而又清晰,傳到杜淳耳中的時候,令他羞憤地快要暈了過去,他含著符箓,悲憤交加,卻只能發出老牛一樣的“哞哞”聲音。

  寧奕去而復返,帶著徐清焰回到人群之中。

  只不過這次,他動用了神性,還有更加高階的“天機符”,兩個人完全換了一副體態,寧奕刻意離開再回來…便是為了親自制造這副混亂局面,他聚音成線,不斷將這位杜公子的身份曝光,引來越來越多的人圍觀。

  對杜淳而言,在乎的東西只有那么幾樣。

  而面子是最重要的一樣!

  被人在天都痛毆,而且還被扒光衣服,吊在街上,這與鞭尸已經無異。

  杜淳快沒臉活在這世上了。

  寧奕神情淡然,不斷使著壞招,看著群眾越來越多,已經不需要自己挑撥,越來越多的聲音便自行出現。

  “那位杜公子調戲女子,似乎不止一次了吧?幸好這次被好心人制裁了!”

  “這可是天都,目無王法,活該被吊在這里,丟人。”

  “如今正是太子殿下的壽辰…出了這件事情,殿下會不會嚴查?對了,這位杜公子到底什么背景啊?”

  “聽說這位杜公子的父親是執法司的大司首…”

  “怪不得這么囂張,都敢在鐵律下逞兇。”

  聽著聽著,寧奕的神情也有些古怪起來,他發現這節奏比自己帶得還要好,目光在人群之中瞥了一眼,結果發現了某個戴著斗笠的家伙,賊眉鼠眼,拿著傳音秘術不斷擴音,只不過這門術法相比自己稍顯拙劣,如果有高手在人群之中,一定能夠發現他動的手腳。

  這是誰,為什么要幫自己?

  寧奕瞇起雙眼,一只手拽著徐清焰,在人群之中悄無聲息地挪移,緩緩靠近,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斗笠人的肩頭。

  那個斗笠人渾身觸電一般,不敢動彈。

  “別動,別說話。”寧奕只是冷冷說了這么一句。

  數十丈外,忽然傳來一陣高喝。

  “執法司執行公事,無關人等立即退讓!”

  這道高喝傳來,幾匹快馬闖入綠柳街,圍觀的好事群眾立即被分開,幾位持令使者手腳麻利地拉開繩索,隔開人群,替杜淳松綁。

  人群之中的竊竊私語聲音仍在傳遞。

  最前方的那匹高大駿馬上,下來了一位白袍中年男人…他長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國字臉,濃眉大眼,但面容看起來很是冷漠。

  這位中年男人身上有著極強的氣場,來到綠柳街后,整條街的氣溫似乎都下降了好幾度。

  他正是杜淳的父親,西境執法司的大司首。

  杜威。

  周圍群眾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中,那些不堪的污蔑,甚至別有用心的誅心之語,都沒有讓杜威皺一下眉頭…下馬之后,白袍男人忽然將自己目光投向人群之中。

  寧奕和斗笠男人原先所站的位置,已是空缺出來,重新被人流補上。

  杜威收回目光。

  三人松綁完畢,何帷和李長壽也趕到了現場。

  “伯父,伯母。”李長壽恭恭敬敬揖了一禮,他相當聰明,來的時候就通知了道宗,就近的麻袍道者立馬趕來救場,疏散人群,降低影響。

  杜威看著李長壽,點了點頭,算是見過。

  “令郎受了驚嚇…好消息是這些傷勢都是皮外傷,我這有上好的醫師,不如先放在我這照顧吧?”

  不得不說,李長壽的事情做得很漂亮,來到綠柳街之后,第一時間便查看了杜淳的情況,替他撕掉了符箓。

  而杜淳此時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口中不知念著什么,蜷縮著身子。

  “長壽,麻煩你了。”何帷歉意地點了點頭。

  她看著自己的夫君,杜威望向自己兒子的眼神之中沒有憐憫,甚至沒有心疼,更多的是冷漠,還有厭惡。

  杜淳抱著腦袋,極其窩囊,根本就不敢與自己的父親對視。

  何帷看見兩位老者也被人打暈,神情變得很難看,她聯想到剛來綠柳街時候的那些閑言碎語,此刻咬牙切齒道:“有能耐對付命星的,天都城也不多。對方肯定是有備而來的…若是被我查到…”

  “夠了。”

  杜威忽然冷冷開口。

  這道聲音在綠柳街蕩開,麻袍道者都被嚇了一跳。

  更不用說杜淳,抖地更厲害了。

  杜威的聲音似乎天生具有一種威懾力,他面無表情瞥了何帷一眼,道:“還嫌不夠丟人嗎?這里是天都,不是西嶺。”

  他漠然道:“我去宮里向太子請罪。”

  說完這句話,杜威翻身上馬,伸手指了指杜淳。

  “把他扔回府里,殿宴之前,不要再出門了。”

  這場騷亂,就這么平定下來。

  茶樓之上,一扇木窗,隨風飄搖。

  坐在窗邊的黑袍年輕人,緩緩品著茶,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一個純粹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看著天都城內的好戲。

  天都城內有很多雙眼睛。

  一雙比一雙更高。

  坐在李白鯨對面的小丫頭雙手攥著茶盞,面容冷漠,對所有事情都不關心,目光死死盯住人群之中壓著斗笠人遠去的寧奕。

  “我出去一趟。”

  她忽然開口,就要起身,結果肩頭被一只手掌輕輕按住。

  “再等一等,現在還不是時候。”李白鯨收回目光,他望著空中那張飄搖的鐵律,柔聲道:“還有人在看著呢。”

  人群之中。

  壓著斗笠人一路前行的寧奕,緩緩回頭。

  他向遠方茶樓拋去一個冷漠的目光。

  木窗晃蕩,原先坐著年輕人和小丫頭的位置,已是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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