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山,小雷音寺。”
到了。
一路顛簸。
車馬勞頓。
四月初四,抵達小雷音寺,一切跟預計的沒有差別,路上萬分順利,越過東境長城之后,沿途便是一些山巖戈壁,荒蕪之中偶然有菩薩廟,內里倒是干凈,香火也不會斷,看來一直有人打掃,這點與大隋境內截然不同。
寧奕早年時候棲身的西嶺,菩薩廟都是破破爛爛,清白城周遭甚至有鬧鬼一說。
一人不進廟。
而東土則無這個顧慮。
東土與境關長城的接壤之處并不繁華,大部分想要翻越境關的偷渡者,都死在黃沙之中,風若大些,甚至會吹出白骨沙粒,想入東土難,想出東土也難。
這里仍屬于大隋。
這里已不屬于大隋。
那座境關長城,攔住了佛門的香火,也限制了皇權的延續…大隋皇族的威信,在這里便顯得“力有不逮”,靈山是絕對的主人。
而“寧奕”的名字,也不再像是大隋境內那么好用,越過那座東境長城,在嚴世臣之后,應該就不會再有人,因為“蜀山小師叔”這個稱號,來給寧奕面子。
這是好事。
寧奕和裴丫頭終于可以卸下那些“偽裝”,坦坦蕩蕩的以真面目示人…因為這里根本就無人認識他們,這里的苦修者認識每一位寺廟里供奉的菩薩,佛陀,但卻絕不會有興趣認識“大名鼎鼎”的境內來客。
蜀山小師叔也好,紫山未來山主也罷。
在這里。
寧奕就是寧奕,裴靈素就是裴靈素。
鳴沙山的山門之下,已經有了許多苦修者,這些人大多帶著“愿力石像”前來,想要在“浴佛法會”之中改變自己的人生。
除了“盂蘭盆節”,這便是東土最盛大的節日。
靈山的諸多大人物,都會到場,許多苦修者在偏僻廟宇之中修行,愿力細分,亦有區別,能夠在這場法會的對決之中嶄露頭角,便有機會得到更多的關注…東土是苦修者的圣地,但一樣是競爭殘酷的修羅場,這世上的資源總是屬于少部分人的,若是不爭不搶,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一無所獲。
中州是如此,東土亦是如此。
想要拜入靈山,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有些事情,是要去爭取的。
靈山據說有三萬六千座寺廟,三萬六千柱人間香火,佛龕菩薩,有意來參加浴佛法會的弟子,也極少數是“孤身一人”,大多背后已有師門的支持…一人得道,拜入靈山,便是極大的幸事。
這些苦修者,同樣追求“長生”,沒有人會嫌自己活得不夠長,而他們更在乎的是“心的距離”,與大乘佛法的距離。
大乘佛法,就在靈山。
“打擾了。”
馬車行至鳴沙山的山門,排隊并沒有太久,僧人雖然擁擠,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了寧奕的兩輛馬車,一位僧人和小沙彌結對而來,來到寧奕的車廂一旁,小沙彌踮起腳尖,掀起車簾,那位僧人恭恭敬敬環視一圈,問道:“三位的佛像在后面的車廂?”
寧奕和裴丫頭面帶微笑。
云雀同樣笑著點頭。
小沙彌抬起頭來,努力想看清車廂內的景象,只不過身高有些矮了,努力跳了兩下仍是未果。
丫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沙彌摸了摸腦袋,并不惱火,也不好意思笑了笑。
僧人無奈道:“例行檢查…諸位莫怪。”
說罷,他環視一圈,順便與三人對視,望向云雀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
這位少年的眼里,似乎有著一片大海。
僧人回過神來,按捺心中訝異,好奇問道:“這位法號是?”
云雀在車廂內坐著,微微揖了一禮,柔聲道:“師父早逝,并無法號,小師傅喊我‘云雀’便可。”
僧人點了點頭,示意明白,他接過車廂車簾,揮手示意小沙彌去后面的車廂檢查佛像。
及腰高的小沙彌,屁顛屁顛一路跑到車廂那,手中的符箓亮了又熄,又屁顛屁顛跑了回來,努力壓下喘氣的聲音道:“師兄,沒問題。”
“好…放行。”
僧人在兩列馬車的車廂旁邊都貼上了一張符箓,然后抬起一只手,遠方的山門守衛立馬明白,馬車緩緩駛離,僧人繼續去檢查,只不過那位小沙彌卻沒有離開,而是一路小跑跟在馬車之旁,半邊身子坐在木板上借力。
寧奕好奇笑道:“小師傅這是做什么?”
小沙彌認真道:“方丈說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浴佛法會期間,每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都要好生招待,像師兄那樣身強力壯的,就去檢查車馬,驗查身份,像我這樣的,就只能替客人拎一拎行李,包裹,順便說一些注意事項。”
寧奕有些啞然。
他倒是沒有想到,小雷音寺竟然想得如此周全。
東土的這些苦修者,的確與中州大不相同,普遍心思比較單純…這里是一片信仰者的狂熱之地,卻也是一片琉璃無垢的凈土,因為真的有人為了“信仰”而去奉獻一切。
想到這里,寧奕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小雷音寺的方丈,法號‘具行’,虛云大師年事已高,接近大壽時限,而收下的弟子亦是如此…”裴靈素壓低聲音,“虛云的三位弟子,具行大師在小雷音寺,邵云大師在靈山修行,而‘戒塵’…”
云雀神情平靜,拿著神魂對寧奕和裴靈素開口道:“我的身份,還請二位暫時保密,等法會結束,我若是勝了,不辱師名,屆時去見具行師叔,也算是一樁小圓滿。”
寧奕點了點頭。
他忽然好奇問道:“小和尚,每年浴佛法會,鳴沙山都是這么多人?”
來來往往,一片熙熙攘攘。
甚是喧囂。
在大隋中州,除卻“大朝會”,否則很難看到這副景象。
“其實我也奇怪…”小沙彌撓了撓光溜溜的腦門,道:“以往沒那么多人,今兒奇了怪了,山上的客房都快不夠了,還有三天法會就開了,師父在殿里準備了被褥,若是人實在太多,咱們就把房子放出來,給客人們住。”
馬車在山路上緩慢前行,入了鳴沙山門,一片空曠的長道,遠方一座寺廟燃起裊裊白煙,周圍十幾座山峰環繞,如此多的人都住滿,可見今年的確是異常“熱鬧”。
云雀哭笑不得,“小師傅,今年的浴佛法會,有什么特別之處?”
小沙彌眨了眨眼。
他怔了兩秒,然后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提高聲音,“啊…我知道了。”
小沙彌很是聰慧地探出腦袋,看了看山道兩旁無人,然后順勢爬上了車廂內,云雀給他挪了一個位子,小沙彌很是舒服的把屁股坐穩,拍了拍身上煙塵,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師兄對我說了…禪宗和律宗的兩位大師兄,要在今年的浴佛法會之上,一決高低,這場對決似乎涉及到靈山的‘佛子’之位。”
他頓了頓,有些愁眉苦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佛子’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呀。”
寧奕和裴靈素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訝異。
東土對于大隋境內的了解甚少。
就像是寧奕哪怕現在告訴這位小沙彌,自己的身份是大隋蜀山傳人,在北境天海樓如何如何,恐怕這位小沙彌也是一頭霧水…
同樣的,大隋對于東土靈山之間的內部斗爭,了解的也是很少。
幾乎于零。
寧奕對“靈山”的了解,僅限于寥寥的幾個字詞,浮屠山,虛云大師,盂蘭盆節…而禪宗和律宗之間的代表人物,一概不知。
東西兩座龐然大物,對于宗內的態度,向來很是保守。
除了他們刻意推到世俗眼中的特殊存在…比如紫霄宮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宮主周游。
他們只讓世人看到,他們想被看到的地方。
如果這次“佛子”角逐出來了,那么想必要不了多久,整個大隋都會知道那位佛子的姓名,這就是靈山的力量。
只需要一夜,就可把那人推到萬千目光之下。
寧奕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掀開車簾,望向山道之下,那些僧人堆疊擁擠的人潮。
小沙彌自顧自開口,咕噥道:“以往的檢查…也沒這么嚴格的,今年查的可嚴了,從凌晨到正午,就只吃了一個饅頭,餓死我了。”
他嘆了口氣,癱坐在馬車的椅子上。
一道略有些調侃的聲音響起。
“小家伙,肚子餓了,請你吃羊腿。”
小沙彌頭搖的像是撥浪鼓,道:“那可是破戒的!”
說完頓了頓,意猶未盡的回味道:“羊腿太油了…不過味道還可以。”
他望向寧奕,發現面前坐著的一男一女并沒有開口,而是拿著一種古怪的神情望向自己。
聲音是從…車簾那邊傳來的。
小沙彌一屁股竄了起來。
他瞪著掀開車簾,優哉游哉盤膝坐在一把飛劍,與車廂保持平齊的黑袍年輕男人,飛劍低空掠行,劍尖搖曳,幾乎隨時可能撞在地上擦出火花。
這位黑袍年輕男人笑瞇瞇伸出一只手,從車簾那邊伸手揪出小沙彌,“上次偷吃羊腿的果然有你吧?”
“凈蓮師叔繞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小沙彌快要哭出來了。
“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凈蓮拍了一下小家伙屁股,將他擲在地上,看似隨意,實則極其小心,飛劍的速度刻意放緩,但還是使心眼的推了一把,讓小家伙摔了個狗吃屎,哈哈笑著回頭扮了個鬼臉。
他重新加快飛劍,來到車廂平齊的位置,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張白皙的面孔。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頗為感慨。
“寧兄弟,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