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
車廂內貼著泛黃的符箓,提供著穩定的熱源,紅櫻小妮子披著一件白色大襖,紅發被發簪細細乍起,顯得嬌俏可人,面頰上帶著兩抹飛紅。
她扒開車廂窗簾,兩只手墊在下巴處,車廂顛簸,她的小腦袋瓜也跟著顛簸,一雙水靈靈大眼睛盯著車廂外飛掠的霜雪。
她縮回腦袋,鼻尖上多了一片雪花。
寧奕坐在她的對面,眼觀鼻鼻觀心,神態平靜而又祥和,在妖族天下緩過神來之后,他的神魂境界便穩固下來,離開朱雀城,雖然是倉促之舉,卻沒有絲毫慌亂之意。
他不敢觀想“執劍者古卷”,這里畢竟身處妖族天下,趕路之中,多有顛簸,不知會發生什么意外。
若是神魂沉浸“執劍者古卷”之中,進行所謂的冥想修行,動輒就是一整日的時光。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陪紅櫻聊天,等小妮子累了倦了,沉沉睡去,他也默默進入修行。
紅櫻問了他許多問題。
大隋那邊的風土人情,地貌山水。
寧奕告訴她,大隋那邊有四座巍峨境關,四條蔓延數千里的長城,中州的皇城無比富饒繁華,而又安定閑適。
送柳十一回劍湖宮的那一行。
從中州離開,途徑陽平城,玉門大漠,漓江,這一行的風景見聞,他都細細與小妮子去說,紅櫻聽得極其沉浸,搓著小手哈著暖氣,神采奕奕。
這小妮子的眼神十分清澈。
紅櫻的面容。與那位跟在天都太子李白蛟身旁的“紅露姑娘”十分相似。
但如今,小妮子眉眼里的嫵媚之意日漸消散,直至這幾日,徹底煙消云散,媚意殆盡,可能是巫九身死道消的緣故…那頭大妖手底下篆養著一批人族女子,日夜調教,都要賣給妖族權貴充當“爐鼎”,若是眉眼里缺了那股能挑動惹火欲念的柔媚,“貨物”的身價便會大打折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寧奕身旁并無半點“柔媚之氣”,細雪重鑄之后,他身上的死氣似乎都消融在那場大火之中,整個人重新煥發了生機。
只不過若是外人看去,他的身上,仍然帶著生人勿近的“冷漠”。
紅櫻看來,寧公子身上帶著“霜寒”。
無論所行之處是大雪飄飛還是春光明媚,寧公子都是一寸霜寒。
殺意暗藏。
寧奕選擇性的說了一段陳年舊事。
紅櫻小妮子注意到,只有提到少數人的時候,“寧公子”眼里的霜雪才會消融一些。
在寧公子口中,那個“姓裴”的極可愛的妹妹。
還有一位姓徐的很好看的姑娘。
剩下的,就是蜀山的師兄,師姐。
“公子,我們還有多久能到呀?”
紅櫻怯生生問出這句話,寧奕就知道小妮子餓了。
已經跋涉了六日。
路程遙遠而又孤獨,但好在路上有人說話。
也不缺食物。
小妮子餓了,寧奕便會勒令懸停“龍馬”,然后把車廂停靠在無人的雪林深處。四周一片深山老林,也是無人踏足的雪區,位于北妖域和西妖域的交接口,據說雪區深處有極強的大妖,但寧奕并不深入,而是駕馭龍馬,小心翼翼擦著雪線游行,這里并沒有犬牙交錯的勢力盤踞,一路上倒也耳根清凈。
雪林里什么生物都有。
寧奕停下車廂,單手扶住車廂,遠遠觀想一下。
緊接著掠行而出。
“轟”的一聲,氣浪掀動大雪,小妮子搓著雙手蹦下車廂,站在雪潮里瞇起雙眼,看著那襲黑袍在遠方越來越小,她蹲下身子,熟練撿拾了一堆雪地的枯木枝,撣去雪塵,枯枝相當干燥,堆疊在一起。
紅櫻伸出一只手,拽出把腦袋埋在自己胸口的那只紅雀,紅雀神情懨懨,這幾日它似乎發生了一些蛻變,卻被寧奕禁止展露真身,滿肚子的虛炎沒地方噴薄,頗有些“時不待我”的郁悶,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冰天雪地里被小妮子拎出來。
“乖,張嘴。”
紅櫻揉著小雀兒的腦袋。
紅雀懨懨不振看著那堆小火堆,噴出一縷閃逝便散的赤紅色火焰,在空中雪潮里燒出一蓬烈潮。
枯木枝轟然燃燒,發出細小又干燥的“噼啪”爆裂聲音。
虛炎生火。
小妮子伸出玉手,拎起后頸,重新把紅雀塞回自己的白色大襖里,看似埋到了某個風景旖旎的溫暖部位里…但寧奕特地給了她一只以劍氣開辟洞天的腰囊,心念一動,便可以拿出放回,內里可以存儲堆積數丈大小的雜物,紅雀是活物,但寧奕準備了“屏氣符”,貼上之后便陷入“冬眠”。
那座承載劍氣洞天的腰囊,就懸掛在紅櫻大襖的衣襟處。
小妮子收回紅雀,蹲在火堆旁邊搓手,寧公子覺得紅雀的氣機這幾日需要隱藏,除了每天會放出來兜風的半個時辰,其他時間都放到洞天里“假寐”。
火焰在雪林深處點起。
遠方傳來風聲。
約莫數十個呼吸,寧奕拎著兩只壯碩肥美的雪兔,踩著堆滿雪塵的樹干掠來,比起來時,回來的動作更加輕柔,腳尖點落在纖細狹窄的樹干枝干上,連一個凹印也無,整個人像是一根輕飄飄的葦草,隨風飄蕩而來,而后準確落在紅櫻小妮子面前。
片刻之后。
兩只烤得流油的雪兔,被樹干插穿身軀。
兩人大快朵頤。
紅櫻小妮子在巫九手底下,連日光都難以見到,每日就跟著巫九的隊伍奔波顛簸,偶爾在營帳內休息,看到巫九會吃一些烤制的生物,但自己從未有過口福。
“好吃…”大口啃下一塊兔肉,小妮子毫無吃相可言,眼里淚花潸潸。
好吃的快哭了。
寧奕笑道:“跟裴丫頭學的。大概有她三成功力?”
“真的假的?”紅櫻訝然看著寧公子,含糊不清道:“裴姑娘也忒厲害了…”
能文能武,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而且又是北境將軍府的遺嗣,只需要只言片語,紅櫻就能想象出那位姓裴的姑娘,生得是何等“俊俏”模樣,又是何等天人資質。
她再是沒心沒肺,一天聽到寧奕提到那位裴姑娘數十次,再念叨那位徐姑娘數十次,總會忍不住把自己跟兩人進行些微的對比…那兩位姑娘,是天上的皎月,自己,則是地上微不足道的草芥。
云壤之別。
紅櫻低下頭來,眼神有些黯然,小聲道:“我吃飽了…”
她想起了巫九曾經對自己說的話。
或許是自己長得還算頗有姿色?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見到了那個頭生犄角的魁梧男人,與今日的場景有些相似,也是在漫天大雪的深山之中,自己的生母帶著自己亡命而逃,身后是野獸和“獵人”,最后的時刻,母親把身形嬌弱的自己藏在了雪窟里,拿身體擋住了窟窿。
野獸和“獵人”沒有發現自己。
但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躺在了風雪里…然后躺倒在風雪里。
一片黑暗之中,直到一個男人掀開雪窟。
巫九站在大雪潮里。
他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是生,還是死?
那時候,她太小,不知道這個問題背后的沉重代價,在以后的十數年歲月里,她一直后悔自己沒有勇氣選擇后面的那個答案。
在生與死的問題下,她選擇了茍且偷生。
于是就有了十年來的生不如死。
巫九抹去了她原先的姓名,身世,所有的一切…從零開始,她的確獲得了新生,可卻是一種卑微的,痛苦的,低賤的新生。
她問過巫九,為什么要叫她“紅櫻”這個名字?
巫九漫不經心給出了回答。
“這是一種壽命短暫…而又好看的東西,與你一樣。”
花開一夜,就會凋零。
在巫九看來,“紅櫻”是他手上最好看最有潛力的那個姑娘,作為“爐鼎”而生,寶貴而又低賤,這是他最在乎的貨物。
但也僅僅只是“貨物”。
大人物只需要付得起價錢,便可以買走,一夜花開,再之后,是生是死,便與自己無關。
種下“奴印”,徹底操縱了“紅櫻”的生死之后,巫九曾經笑著說。
櫻落之日,便是新生。
紅櫻覺得他沒有說錯…她失去了一切,光明,自由,還有“死去”的權力。
巫九愿意放開手。
那么她便愿意迎接轟轟烈烈的死亡。
她厭惡這樣的世間,厭惡這樣的命運,也厭惡這樣“貪生怕死”的自己。
若是當初選擇勇敢的死去,那么她是不是早就迎來了新生?
可現在,有一個斬破黑暗的人,披荊斬棘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命運的籠牢被一劍斬碎…原來命運并沒有那么牢不可破。
她忽然不想死了。
寧公子帶自己看了這世間美好的一面。
她開始貪戀這個人世間…或者去掉后面的兩個字。
紅櫻心底多了一些小小的奢望。
哪怕寧公子心底有其他的人也無所謂的。
她希望自己能夠在寧奕的心中,占據那么一個小小的位置。
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這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