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下來。”
皇帝的聲音在徐清焰耳邊響起。
雖然柔和,但同樣不可抗拒…這道聲音落下之后,徐清焰便發現了一個恐怖的事情。
她的身體…不屬于她了。
她站在原地,想要邁出一只腳,卻發現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黑紗女孩,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其實自始至終,她都只是一個“玩物”罷了。
皇帝的那只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霧氣之下的那張面頰,似乎笑了一聲。
太宗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就是這樣。”
男人從皇座上站了起來,他輕輕攬著女孩的肩頭,帶著她站在承龍殿的最高處,兩個人的姿態既親密,又疏離。
太宗拿著只有他和徐清焰兩個人可以聽聞的聲音,輕聲道:
“站在承龍殿的最高處,可以看見很多東西。”
徐清焰瞳孔收縮。
她的肩頭被太宗輕輕攬住,視線與那個男人一同望去…
承龍殿一片空曠,從這里可以看見一階一階蔓延而下的白玉,殿外的人影,還有遠天的白云。
或許是身高不夠的原因。
她能看到的,就只有這些。
皇帝微笑道:
“你看到多少,決定于你到底站得有多高。我看到了一整座天都城,還有大隋的四萬里疆土…他們都在等著一個打破北疆鐵律的人物出現。”
千百年來。
兩座天下糾纏不休。
大隋天都城走出的涅槃大能,的確能與妖族最頂級的妖圣相抗衡…但歸根結底,沒有一位壓倒性的人物出現。
如果出現了某位壓倒性的人物,可以以一己之力,擊碎橫亙在兩方穹頂的海洋鐵律,率領人族的大軍攻打入內。
那么兩座天下…終將變為一座。
在初代皇帝開辟倒懸海后,就再也無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而如今,有一個男人,就要做到了。
太宗與徐清焰并肩而立,他輕輕攬著這個好看到極點的黑紗姑娘,心境卻一片平靜,絲毫漣漪也沒有生起…修行到他的境界,人間的紅顏再是好看,入眼看去,都不過是一具白骨。
他攬著徐清焰,像是攬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這座天下需要我…而我,需要你。”
他笑了笑,拍了拍黑紗女孩的肩頭,不再開口,緩步走下皇座臺階。
整座承龍殿,早已被威壓所籠罩。
涅槃境界的大能,舉手投足,便可以輕松鎮壓一方天地。
至于站在大隋天下至高點的太宗…更不用說。
那股威壓,罩在寧奕的心頭,他連抬起頭來都做不到。
實力差得太遠。
他就像是一只蚍蜉,而緩慢向他走來的皇帝,則是執劍者古卷里那株燃燒無數星火的永恒古木。
“寧奕。”
皇帝念了他的名字。
然后便是不帶感情的字句。
“細雪的承劍人。”
“徐藏欽定的蜀山小師叔。”
“西海葉長風的關門弟子。”
“以及…朕親自封賜的天都劍行侯。”
太宗看著寧奕,他說出了寧奕的每一個身份,然后轉了目光,望向裴煩丫頭,笑著問道:
“朕當初賞賜給裴旻的那把劍呢?”
丫頭怔怔看著皇帝。
寧奕嘴唇干枯,抬起頭來,喃喃道。
“大隋天下,劍氣行走…”
劍行侯敕封的來歷。
關于自己和丫頭的身世來歷,那個男人…早就知道了。
或許,蓮花道場發生的一切,三皇子布局深久,最終斬釘截鐵的那一場“揭露”,在他的眼里看來,只是一個“恰到好處”的笑話?
從很久之前,天都便流傳著一句話:
這里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瞞住皇帝。
或許從寧奕和丫頭踏入天都的那一刻起,坐在宮內的男人就知曉了一切,于是后續入宮的卷文,案底,都成了無用的東西…影響最終結果的東西只有一樣。
就是他的態度。
或者說,他的心情。
當一個人站得足夠高,那么即便是敵人…他也不會在乎,歷代的大隋皇帝都是極具氣魄的雄主,而太宗則是最高傲的那一個,他活過了五百年的大限,成為了兩座天下最強大的修行者。
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人,算得了什么?
這座大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敬仰他…同樣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殺死他。
他從來就沒有放在眼里過。
皇帝輕聲道:“寧奕,朕給過你足夠大的舞臺,給過你成長的空間,給過你寬容和饒恕…也給了你離開的機會。”
他笑道:“如果徐藏死了,朕希望你能成為下一個徐藏。”
在他漫長的歲月里,遇到過許多驚艷的天才,也跟無數的強者交過手。
但真正得到他欣賞的,就只有那么寥寥的幾個。
年輕時候,與他齊名的那幾位…蜀山陸圣,北海泉客,南疆余青水,散修葉長風,他們都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鬼才,太宗在那個時代與這幾個人交手,并沒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要論修行資質…他可能比不上陸圣。
要論生下來的天賦…泉客是最強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要論謀略和鬼道,還有對自己和敵人的狠毒…出身南疆的余青水遠勝其他四人。
要論劍心的純粹,下山的葉長風當屬第一。
但他活到了最后。
當年的對手,都死在了大江浪潮里。
坐上天都皇座之后,他目睹了一代又一代的興起,沒落,再也沒有一個時代…能像自己當時所經歷的那樣。
直到“神道劍”的出現。
他開始欣賞一個新生代的年輕人。
在裴旻死后,他其實給過徐藏很多次機會…天都的大門絕不會向著徐藏閉合。
如果徐藏有勇氣握住手中的劍,踏入天都。
那么他很樂意接受這個年輕人的復仇。
但可惜的是…自己五百年來最欣賞的年輕人,就這么死在了大雪里,正如寧奕所見,蜀山開山舉辦葬禮的那一日,大隋的皇室也抵達了蜀山,在所有人的見證下,那口棺木里,鮮活皇血的烙印都消散殆盡。
這證明,徐藏的道…確實隕落了。
太宗等待了許久的那場刺殺,也就此熄滅。
皇帝想到這里,眼神里有了一些遺憾。
他抬起一只手來,大殿一旁,被三皇子奉上的古劍,此刻嗡然而至,掠入他的掌中。
油紙傘被他反手插在寧奕的面前。
皇帝單手杵劍,平靜問道:“你知道,想要逼迫一個人不斷前進,最大的動力是什么嗎?”
沒有等寧奕開口。
他自己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仇恨。”
他看著寧奕,問道:“是因為徐藏沒有死在我手上,還是因為你沒有親身經歷天都血夜?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刻骨的仇恨。這幾年,我一直在等待著那么一個人的出現,就像當年的裴旻那樣…狠狠刺我一劍。”
皇帝笑了笑。
“但是現在,好像不需要了。”
他就要踏出那一步,生與死的廝殺,能夠讓自身變得更加強大…但他在紅山發現了一只舉世罕見的金絲雀,似乎可以幫助他輕松越過那一步。
從涅槃踏入不朽,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長路。
如果不能在生死廝殺之間,抵達“見神”的境界。
那么便只有一個辦法…把自身的凡胎蛻變,如果能夠扔去凡人的軀殼,那么自然就成為了不死不滅的神靈。
而這一步,需要巨大的神性。
大衍之數,總是缺一。
無數人倒在了最終的一步,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苦苦求索,卻求而不得的,那個遁去的“一”,如今被他找到了。
成為不朽所需要的…取之不竭的神性。
那個叫徐清焰的女孩。
皇殿之上。
那柄油紙傘被插在了寧奕的面前。
皇帝看著寧奕,道:“你沒有成為徐藏,讓朕很失望。”
然而。
短暫的沉默之后。
發絲垂落的黑衫年輕人,聲音沙啞,道:“我不想成為下一個徐藏…也不會成為下一個徐藏。我就是我自己,不會是其他人。”
“是么?”
皇帝笑了一聲。
“那是因為你沒有嘗過仇恨的滋味。”
下一剎那。
裴煩的眉心,有一抹大紅之色閃逝,瞬間迸發出極其強大的威壓。
緊接著。
“咔嚓”一聲的碎裂聲音。
“劍藏”在危機時刻噴薄的劍氣,還沒有迸發,就被太宗盡數擊碎。
五根手指掐在了裴煩丫頭纖細雪白的脖頸上。
皇帝扼住了丫頭的喉嚨,五根手指緩慢合攏。
他的眼神里一片平靜。
裴家有女初長成,只可惜這副好看的容貌,不長久了。
“裴旻還給你留了一把劍…你在珞珈山拿到了‘它’。”
皇帝語氣冰冷,道:“那把劍,在哪里?”
裴煩的神情一片痛苦,她閉上雙眼,身體里的力量被太宗一寸一寸捏碎,呼吸被完全扼住…她艱難運轉著自己僅存的一口氣機。
眉心的紅暈越來越深。
雙腳被拎得離開地面。
她陡然睜開雙眼。
一縷風雷,從眉心鉆出。
煌煌大殿,白日之下,一道雷霆閃過。
咫尺之間,瞬息便至。
由裴煩的眉心,刺入皇帝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