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桃饒有興趣,站在道觀的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后背靠著木門,看著桌案的燈火搖曳。
寧奕坐在桌案前,寫著一封信。
不老山的雨停了。
但東境的風雨才剛剛起勢。
李白桃打量著桌案那人的神情。
寧奕并沒有在這位南疆公主的面前,表現出多么不合時宜的悲傷…短暫的交談,他已經了解了如今東境的局勢。
稚子劍鞘沒有鎮住韓約那頭老魔。
比起那些被韓約只手煉化,滅掉的南疆魔頭…寧奕更在乎如今自己的處境。
在琉璃山寶殿,韓約被葉老劍仙逼得下跪磕頭。
韓約曾問自己,這一跪,敢要么。
寧奕當仁不讓的接下了。
因為他知道,接下來葉老劍仙還會逼著韓約立下誓言。
桌案前燈火搖曳。
寧奕閉上雙眼,腦海里浮現出那一日的情景。
“我......韓約......今日起誓......”
“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動絲毫殺念。”
“若是在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對其動了殺念,付諸行動,那么我韓約,千雷招身,萬劫不復!”
字字句句,歷歷在目。
這的確是一個很惡毒,很惡毒的誓言。
按理來說,有這么一份誓言作保障,寧奕大可以安心修行。
但這些日子,他的道心卻不太平。
直覺告訴寧奕…脫困出山的韓約,已經盯上了自己。
而自己如今身處東境大澤,離開不老山,貿然離開,其實是一個愚蠢的選擇,這座山頭明面上的主人是洛長生,礙于謫仙人這三字的威懾力,三圣山絕不會踏入方圓十里。
洛長生離開不老山,是一個很隱蔽的消息,在謫仙人動向暴露之前,自己住在不老山的消息…應該不會走漏。
韓約身邊絕對有精通占卜之術的能人異士,甚至極有可能,他本人就是一位推演之術極強的異人。
花費一些代價,推測出寧奕的所在,只是時間問題。
寫這封信的時候,寧奕腦海里已經閃回了無數個畫面。
無數個可能。
他沒有抬頭,而是直接問道:“大澤深處的鬼修,都死絕了?”
李白桃點了點頭,“從南疆脫困的大魔頭,沒一個還活著,韓約替南疆執法司殺了這些人物,而且據說…都是星君境界的魔君…沒一個是等閑之輩…”
“那些大魔頭不重要…”寧奕喃喃自語,道:“脫離琉璃山,在南疆魔頭山門下的嘍啰呢?”
李白桃怔了怔。
她皺起眉頭,努力回憶,道:“應該沒有死絕…但是琉璃山已不會再收納他們…那些人,都是一些三境、四境、不入流的低階鬼修,大澤深處那些南疆老魔,手底下沒有所謂的星君鬼修,從琉璃山叛逃的,最多也只不過是十境。”
桌案前的黑袍年輕人,重復著李白桃的話。
“琉璃山不會再收納…”
“不屬于琉璃山中人…”
寧奕低垂眉眼,繼續寫信,同時笑著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琉璃山既然不要那些人…為什么不直接殺掉呢?”
李白桃沉默下來。
“如果你有能力通知三圣山,城主府,最好讓金華城的平民百姓都離開…”寧奕淡淡道:“不出意料的話,不老山的方圓十里應該都被鎖死了,目前來看,對你,還有那些平民還沒有影響…這場殺局,只針對我一個人。”
南疆公主挑眉道:“琉璃山的殺局?”
寧奕嗯了一聲。
“那張子母陣的符箓,難道不可以打破禁錮?”李白桃不再背靠木門,而是懷抱狹刀,一只手從袖子里摸出那張符箓,“我還有那張符,我可以帶你走。”
寧奕笑了。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著拉我一把?”寧奕搖頭笑道:“李白桃,你倒是心地善良,被韓約抓到了,那位東境第一人不會殺你,但應該十分樂意把你送回執法司吧?”
南疆公主沉默了。
李白桃默默將符箓塞回袖口。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在沒有見到洛長生之前,是不會回到南疆的…”寧奕頓了頓,緩慢道:“如果你順路,方便,可以幫我送一封信,這封信對你也有好處,至少可以保證…你能夠得到除了大隋皇室以外,最大的助力。”
李白桃挑了挑眉尖。
大隋皇室之外,最大的助力…
說話的功夫,寧奕已經寫完了這封信。
他伸出兩根手指,將信紙疊好,塞入信封,兩根手指捻住紙張,指尖神性便烙刻燙上了一層金漆。
“給道宗。”
“道宗?”
李白桃接過信,聽到“道宗”兩個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她有些訝異,掌心正反掂量一二,好奇舉過信封,瞇起雙眼打量。
“放心…看不穿的。”寧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信的內容其實也沒什么好保密的。等到了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
李白桃看寧奕的樣子,顯然是還想賣個關子,絲毫并沒有開口泄密的意圖。
她翻手收下信封,好奇道:“需要我送給誰?提前說好,我可不會傻乎乎去天都替你跑腿,所以…如果要送給陳懿的話,就另尋高明吧。”
教宗陳懿如今住在天都。
但…這封信,并不是給陳懿的。
寧奕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幫我給道宗的周游先生。”
李白桃提高音調“哦”了一聲,困惑道:“周游…紫霄宮的周游?”
寧奕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琉璃山的殺局,很可能已經成型了…”寧奕笑了笑,道:“東境三圣山,即便是羌山,也絕不會出手幫我,得罪如今脫困的韓約。相隔東西兩境,蜀山難以伸手至此,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好像被困在不老山了。”
李白桃瞇起雙眼,“難道紫霄宮的周游看了這封信,會來救你?”
寧奕搖了搖頭。
“我很清楚周游先生的為人。”寧奕笑道:“如果是平時,他應該會來。但如今,沒有人能請動他出手,就連徐藏也不行…這半年來,大隋天下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扶搖帶著弟子回珞珈山了。”
話說到這里,李白桃面色有些恍悟。
上一代的‘神’和‘道’,扶搖和周游,各自代表著天都珞珈山和西境道宗,上一代的那三人,都是相當能戰的角色…而且彼此三人都默許了對方的存在,也默認了,會有一戰。
那一戰已隱約到了時候。
扶搖和周游,都走到了某個境界的盡頭,遇到了難以逾越的瓶頸,如果不出意外,這二人會分出一個真正的高低,乃至于分出生死,借此打破瓶頸。
而道宗周游,是一個修道天才,他不需要下山歷練,也不屑于下山歷練。
這半年來,周游一直在閉關,為那場即將到來決戰做準備。
沒有事情能讓他為之動搖。
“但這封信可以?”李白桃看著寧奕的眼神十分古怪。
寧奕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他坐在燭火前,神情復雜地笑了笑。
“或許吧…不試試看,怎么知道呢?”
東境大澤,沼氣升騰。
氤氳的靈氣,似乎少了往日的豐盈。
風雨呼嘯,大澤的上空,掠過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三圣山拉扯的防線極長,此刻駐守的修士,那些境界在九境,十境左右的圣山人物,抬起頭來,神情漠然,看著大澤掠來的鬼修,并沒有出手擊殺。
就在前不久,東境琉璃山底,那個“臭名昭著”的大魔頭終于出山了,一個人便將東境大澤深處蕩平。
這些飛出來的鬼修,都是戰敗之后的“將死之人”。
他們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置之不管即可。
這些鬼修的境界并不高,大部分都在三境,四境,偶爾有六境,七境。
但他們數量之多,密密麻麻,幾乎有近千…如潮水一般,洶涌澎湃,匯聚而來,率領在前頭的兩位鬼修,并肩飛行,修行境界和氣息極為強大,壓過了圣山大部分的修行者,已是鬼修小成的十境人物。
這些如蝗蟲一般的鬼道修行者,神情蒼白,目光木然…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向著一個方向飛去。
“他們”的陣營十分奇怪。
他們其中的大部分…本是琉璃山中人。
但東境動蕩,這些人叛變之后,便歸屬踏入了東境大澤深處,歸屬南疆老魔。
如今大澤被韓約蕩平…琉璃山不再收留他們,他們便重新淪為了所謂的“散修”。
修為低下,但數量龐大的鬼修,向著大澤外的某個方向掠去。
而此時此刻,在琉璃山底。
有一口枯敗腐朽的古棺,棺木里,那柄劍鞘的殘余劍氣,已經插入躺尸男人的胸口。
捧著“琉璃盞”的男人,神情蒼白而痛苦…金剛佛缽里的火焰將熄未熄,他吊著一口氣,茍延殘喘。
他曾立下“不動殺念”的誓言。
即便借“大澤”的鬼修出手,沒有動用琉璃山的力量。
他也算是違背了誓言。
層層疊疊的因果束縛,他即便只僭越了“絲毫”,也要付出對應的代價。
琉璃盞內,陰云密布,已有劫雷熾熱翻滾。
剛剛出手滅殺東境大澤好幾尊老魔的韓約,緩慢睜開雙眼,隔著棺木,目光像是擲向了千里之外。
擲向那座不老山的道觀。
“寧奕…”
捧著佛缽的陳年老尸,胸口被稚子穿透,且有愈發彌深的趨勢。
他一字一句,聲嘶力竭道。
“我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