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觀想結束的時候,已是天黑。
大殿殿外,有一盞燈籠亮著。
那盞燈籠等了很久。
拎著燈籠的人也等了很久。
不是這一次了。
每一次她都會等。
葉長風看著倚在大殿殿外柱,那道拎著燈籠的青衫身影,意味深長道:“寧奕,丫頭是個好姑娘。”
“先生”
寧奕頓了頓,回頭順著西海老祖宗的目光,怔怔望向那盞燈火。
寧奕有些恍惚。
老劍仙笑著拍了拍寧奕的腦袋,掌心落下來的時候很溫暖。
“去吧。”
蜀山的山道,涼風吹過,樹影婆娑。
一盞燈籠,照亮一男一女的兩道影子。
寧奕接過裴煩手中的油紙燈籠,拎在手中,細長竹竿微微上挑。
一盞燈火搖曳。
兩人走在蜀山的山路上,四周是隨風搖曳的長葉,飛閃的螢火蟲。
離開大殿,兩人沒有回小霜山。
漫無目的。
直到寧奕開口。
“我帶你去一個很好看的地方,就在蜀山。”
短暫的停頓。
“嗯。”
四周很靜。
寧奕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令人閑適的安靜了。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寧奕望向自己身旁被撲朔燈火照映,明暗不定的女子面孔。
不施粉黛,玉腮泛紅。
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細致,認認真真去看丫頭的臉蛋了。
海底寢宮與麒麟廝殺的時候,那位從符箓之中脫身而出的女子劍仙,容貌之驚艷,讓寧奕有些失神。
現在看來,丫頭再過幾年,會比自己在寢宮見到的女子劍仙模樣,更加好看。
寧奕發現,丫頭確實很好看自己以前竟然沒怎么發覺?
發現很好看之后,寧奕就沒有再挪過眼睛。
于是拎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就有些奇怪。
寧奕肆無忌憚看著身旁齊肩的裴煩丫頭,后者目不轉睛看著前方,故作不知,面頰已經微微泛紅。
這種許久未出現過的,有些尷尬的寂靜,終于被打破。
“鐵劍山的時候,我在閉關”裴煩先開了口。
“我見到了那個孩子,資質很好很久以前,我們在西嶺救過他。”
“嗯”寧奕輕輕應了一聲。
西嶺的大雪天,他們雖然苦命,但不算惡人,只不過在雪天里發現一個快要凍死的孩童,帶回廟里喂了一些飽腹食物,還有熱乎的羊奶。
這不算什么,但的確救了谷小雨一命。
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不點,到現在個頭還沒有長大,寧奕看著自己身旁顯得有些拘謹的青衫丫頭,忍不住笑了。
裴煩丫頭已經不能算是丫頭了當初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在西嶺大雪里撿破爛的那個小丫頭啊,如今終于算是長大了。
“你,你笑什么?”
裴煩看著寧奕,低聲咕噥了一句。
“喵嗚”的一聲。
輕快的身影在樹林里閃逝而過。
瞇著細長雙瞳的貓兒嗅了嗅鼻子,聞到了一股子酸味,然后蹬蹬蹬跳起,離開了氣氛有些古怪的是非之地。
“嗒”的一聲。
丫頭的肩頭輕輕一沉,寧奕一只手搭在了上面。
被被摟住了。
裴煩腦海里一片空白。
“有些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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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奕無奈的聲音響起,這條平頂山的樹林的確有些太擠了,只能讓一人通過,兩個人需要稍微擠一擠。
漫長而又短暫。
“前方就快到了。”
短短的一截路,走得好像過了一年,十年。
但裴煩希望就這么一直走下去。
安靜地能夠聽見呼吸,鼻息 撲朔的燭火在燈籠里燃燒,搖曳。
兩人走出密密麻麻的樹林,來到山頂,眼前豁然開朗。
蜀山的平頂山上,一片空曠。
寧奕松開搭在丫頭肩頭的手掌,掌心密密麻麻都是汗,他故作淡定地笑了一聲,“哈你看,很快嘛,到了。”
這一段路走得真漫長啊寧奕心頭有些恍惚,他擦去掌心汗漬,想不明白,為什么此時此刻的安靜,讓自己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
裴煩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低,粉拳攥攏在衣袖內。
掌心也都是汗水。
平頂山頂,看見蜀山遠方,巍巍山壁,怪石老松,云霧飄渺。
夜幕籠罩,燈火依稀,仍然蔚為壯觀。
寧奕擱下燈籠,月明星稀,他坐在山頂的草屑上,雙手繞在腦后,虛虛搭著。
身旁的草屑被燈火照亮,青衫姑娘拎起燈籠,放到自己身側,蹲身壓了壓裙角,然后輕柔坐下。
燈籠的光芒,逐漸微弱,有一搭沒一搭,就要熄滅。
她看著身旁微闔雙眼,似睡未睡的那個人。
“天下之大,何處是家以前我覺得,西嶺菩薩廟雖然小,但是很溫暖,后來我覺得,小霜也很溫暖。”寧奕頓了頓,徐徐開口,不緩不慢,道:“現在我才明白,有人的地方才有家。”
“蜀山有師姐,師兄,葉先生”躺在平頂山的黑袍少年,語氣輕柔道:“還有徐藏,還有趙蕤先生,還有很多值得留戀和眷戀的。”
丫頭怔了怔。
“西嶺大雪,每天我回到廟里的時候,總會看到你的笑臉。”
“清白城荒郊,我下到墓底的時候,其實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你在上面等我。”
“小霜山,天都,紅山”寧奕閉上雙眼,腦海里的場景一幕又一幕的浮現,流淌,他聲音沙啞笑道:“抱歉,總是讓你久等”
寧奕閉上了雙眼。
所以他沒有看見。
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個小姑娘,已經不能算是小姑娘,唇角翹起,眼神里掩蓋不住的笑意,春風吹過面頰。
發絲微揚。
她故作嗔怒道:“誰想等你啊。”
寧奕無聲笑了笑。
裴煩揉了揉眉心,紅色的光華閃逝。
她有些沙啞地開口道:“我要閉關一段時間。”
寧奕皺起眉頭,他睜開雙眼,看到丫頭抱膝坐在草地上,四周飛來了許許多多的熒光。
星星點點。
“閉關是破境?”
裴煩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的語氣有一絲痛苦,伸出一只手,指尖揉搓著眉心的“大紅棗”,輕聲喃喃道:“與父親留給我的‘劍藏’有關我有一種預感,劍藏的深處,可能藏著天都血夜的真相。”
寧奕抿起嘴唇。
裴煩笑了笑,苦澀道:“山河萬里一劍藏,父親留給我的其實有很多,我越是修行,越是發現,劍藏里不僅僅是藏劍。”
“修行劍藏之時,我像是追溯到了他生活的年代,感同身受地體會著快樂,痛苦,我能夠看到北境的將軍府,看到沉淵君,千觴君,柔還 (本章未完,請翻頁)
有徐藏。”裴煩輕輕呢喃,道:“我站在院子的角落,像是從遠方歲月穿梭回去的旅客,看著羊角辮的那個小丫頭抓著糖葫蘆滿院子亂跑。”
寧奕輕輕道:“這是他留下來的回憶?”
“我想,是的”裴煩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到了爹,娘,也看到了將軍府燃燒的那場大火,如今的這一切,都化為虛無了。”
“想要追溯真相,隱隱約約的預感,指向了珞珈山。”丫頭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她艱難搖了搖頭,從往事的沉浸之中醒來,疲倦道:“天都血夜之后,北境大將軍府一夜枯榮,我爹的衣冠冢就在珞珈山。”
寧奕神情凝重。
裴旻大將軍死后的尸體不知去向,據說是留了一角衣袂,安葬在珞珈山。
珞珈山如今的山主老人,與當年的裴旻,有著多年交情,早早便收下了將軍府年齡尚小的裴靈素作為親傳弟子,只等裴家女兒長大,拜入珞珈山。
“珞珈山”寧奕揉了揉面頰,輕聲重復著這三個字。如今對他而言,這座天下第一圣山,不再是虛無縹緲,高不可及的存在了。
“你曾問我,如今是什么境界”
裴煩抱著膝蓋,伸出一只手,指尖在空中輕輕勾畫,劍氣如星火,鏗鏘游走。
平頂山上空,一柄由一柄的劍器魚貫而出,然而并沒有驚動其余山頭的修行者,在距離不過丈余,另外一扇門戶就憑空出現,吞沒掠出的劍器。
陣法,符箓,劍意 寧奕看到了很多東西。
他知道丫頭什么都學,但不知道丫頭什么都學得如此之好。
“我也不知道,我如今算是處在什么樣的境界但我知道,父親留下來的劍藏,真的很強。”裴煩神情凝重,道:“如果我這次能夠順利破境,也許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你已經讓我大吃一驚了”寧奕苦笑一聲,道:“你的修行太快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夠跟曹燃比肩。”
丫頭笑了笑,拍了拍手掌,平鋪而出的劍氣瞬間收斂。
“我不在乎這些的寧奕”
她望向頭頂,喃喃道:“努力修行,是因為我想知道當初的真相但比起過去,其實我更在乎現在”
寧奕怔了怔。
漫天的螢火飛舞。
女孩的臉蛋揚起,輕輕道:“我給你哼一首歌很久以前,在將軍府的時候,我娘教我的。”
寬曠的平頂山上。
空靈的聲音響起。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曲調很柔,很輕但莫名的,寧奕覺得這個聲音戳到了心底某處柔軟的角落,竟然聽出了一絲悲傷的意味。
很慢很慢。
平頂山的風,云,還有螢火。
女孩唱到這里,聲音漸小。
她低下頭來,看著閉目躺在草屑上的少年,以為對方睡著了。
青衫丫頭笑了笑,躺下身子,半邊面頰偏轉,看著寧奕的側臉,緩慢緩慢地挪移,最終貼地極近,皺了皺鼻子,聲音極輕地喃喃道:“還有半曲,下次有機會唱給你聽呀。”
過了很久。
女孩的呼吸在男孩面頰旁變得均勻。
寧奕睜開雙眼,伸出一只手。
掌心的螢火蟲,裊裊飛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