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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稚子

  “我要你跪下來,磕三個頭。”

  琉璃山頂。

  大日瀑布沖刷殿柱,寶殿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傾塌。

  西海老祖宗的聲音,敲打在殿內所有人的心湖之中,三災四劫里,三位星君境界的大魔頭直接站起身子,面色難看至極。

  這是羞辱。

  天大的羞辱。

  所有人,包括寧奕在內,都沒有想到,西海老祖宗提出來的第一個要求,竟然會是下跪和磕頭。

  寧奕看著不遠處白衫書生的陰柔面龐,韓約聽到這句話后,隱約有些失神......這位站在大隋臺面上的東境第一人,低垂眉眼,無人看見他深陷掌心的指尖,書生眼里閃過一抹自嘲的笑意。

  韓約深吸一口氣,沒有去看西海老祖宗,而是平靜注視著寧奕,眼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他木然問道:“這一跪,你敢要么?”

  東境第一人,琉璃山山主,南疆鬼修共主的一跪。

  三災四劫神情木訥。

  寧奕雙手杵油紙傘而立,四面八方的黑煞之氣被大日瀑布沖刷開來,黑袍袍擺一圈一圈蕩漾,站在韓約面前,他平視而對,笑道:“請跪。”

  一個請字,尤為神妙。

  殿前的三位大魔頭,閉上雙眼,心底長嘆一聲。

  他們不愿看這一幕。

  “都給我把眼睛睜開!”

  西海老祖宗的聲音再次響起,老人以劍鞘重重插入大殿地面,濺起一片金石破碎之音。

  老劍仙環視一圈,冷笑道:“誰敢閉眼,我就打死誰。”

  韓約面無表情,聲音輕飄飄如煙火,“好,寧奕,你很有膽量,我欣賞你。”

  這一句謬贊,非但沒有讓寧奕害怕,站在白衫書生面前的黑袍少年,反而鼓起了掌,大殿里響起了兩三聲稀薄的掌聲,寧奕注視著韓約在自己面前跪下。

  韓約沒有笑,看著寧奕,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

  寧奕笑了。

  但寧奕看韓約的眼神里,同樣沒有絲毫情感。

  寧奕看韓約,亦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韓約雙手手掌按在大殿破碎地面上,動作極輕,極柔,磕了三個頭。

  奇恥大辱。

  白衫書生在磕最后一個頭的時候,披頭散發,垂落的發絲遮住面頰,外人看不清神情......他閉上雙眼,額首抵在破碎的石磚處,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能外泄。

  這三磕頭,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三災四劫的脊背處,已經升起了一陣寒意。

  魑魅魍魎,諸多小鬼,幾位大王,此時此刻在這殿內盡化為一片死寂。群魔亂舞的沸象,在身形瘦削的白衫書生三叩首后煙消云散,甘露先生最令人忌憚的,就是那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道心,行事不擇手段,睚眥必報,從成名之后,便從未有人如此羞辱他。

  而西海老祖宗今日便這么做了。

  這一跪,結了死仇。

  “第二個要求......我要你以神魂為誓,在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對寧奕動一絲一毫的殺念。”葉老劍仙看著韓約,所謂的東境第一人,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只稍大一些的螻蟻,他想要捏死,只不過是攏掌之事,但世事不自由,今日登殿,是為了消除一樁麻煩,而不是增添一樁麻煩。

  寧奕感受到了老劍仙溫和的目光。

  “我知道你此刻心懷殺念,恨意滔天。”西海老祖宗頓了頓,平靜道:“若有一日,寧奕與你同境了,我會給你們一個生死廝殺的機會。”

  頭顱抵在殿面大地的韓約,默默聽著西海老劍仙的話,整具身子沒有動靜,像是一具死尸。

  “起誓吧。”

  白袍老人淡淡開口。

  那個跪伏在大殿上的單薄白衫男人,緩慢以雙手撐地,直起脊梁,立起了上半身。

  寧奕面無表情,注視著在自己面前呈現而出的另外一副面容。

  韓約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副極其古怪而又矛盾的面容,這個“男人”的面容,徹底沒有了一絲血色,像是一張慘白的雪紙,嘴唇卻一片大紅,觸目驚心。

  一張又一張的面容,在他的臉上扭曲,浮現,那副五官像是沉浸在煙霧里的云氣,幻化出孩童女子老人的諸生百相......神魂游離在大殿上空,在一日懸停的琉璃山頂,所有人都見證了這一幕。

  這一縷神魂,不知蘊含了幾多面孔,寧奕在里面看到了紅山曾經遇見過的黑衫婦人,黑色童子,韓約這等大魔頭,在琉璃盞里藏著的每一具身軀,都與神魂有所牽連,此刻他以神魂發誓,便是將這些身軀,都牽上了因果。

  幽幽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

  “我......韓約......今日起誓......”

  “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動絲毫殺念。”白衫被狂風吹拂,無數張面孔重疊在一起,“他”木然盯著寧奕。

  寧奕鬢發飛揚,平靜對視。

  這一剎那,似是有女子在耳旁呢喃,諸般聲音,齊齊重疊在一起,老人的,孩童的,清脆的,沙啞的,齊齊炸開!

  “若是在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對其動了殺念,付諸行動,那么我韓約,千雷招身,萬劫不復!”所有的面孔都破碎開來,恢復了書生原本面容的白衫男人,抬起頭來,一雙漆黑瞳孔直視著穹頂大日,雙手撕開胸膛白衫。

  “若違約,有如此身!”

  半跪在琉璃山大殿地面的白衫書生,面色猙獰,幾乎是一字一字喊出最后一句。

  他最鐘愛的“書生”法身,蘊含著諸般大道,若是出手征戰,可以與東境圣山山主級別的大修行者一戰,即便是坐在三災之席的大修行者,也無法在一對一之中打贏這具法身!

  而這么一具堅不可摧的法身,自內而外,發出一聲沉悶的炸響!

  一襲白衣,迅速滲出了大紅。

  噼里啪啦的聲響在體內炸起,血珠從韓約肌膚表面滲出,瘦削的白衫男子,先是胸膛鼓起,整張慘白面頰變得一片殷紅,然后“砰”的一聲,白衫撐得炸裂,無數血珠彈射濺開。

  桃花怔怔看著這一幕,血珠所過之處,梁木崩塌,整座琉璃山大殿,就此開始了傾塌。

  與那襲炸開的血衣書生,只隔著咫尺距離的少年,倒持傘柄,在炸開的那一瞬間,“蓬”的一聲撐開油紙傘豎在面前,噼里啪啦的悶響很快平寂下來。

  寧奕緩慢收傘。

  他注視著在傘面上匯聚緩慢滑落滴下的粘稠血液。

  韓約的書生身軀,炸了。

  這位鬼修大成者,遠遠不止一具身軀,沒了這具書生,對他而言,其實也就是損失一縷神魂而已,琉璃盞里還有大把大把鮮活的等待著他來享用。

  果然,大殿內,傳來了男女難辨的沙啞聲音。

  “葉先生,如何?”

  西海老人抬起頭來,目光幽幽盯著一縷虛無縹緲的神念,三災四劫根本捕捉不到這縷聲音的來處,而他一眼就看出了韓約如今的所在。

  對于韓約的誓言,老劍仙還算滿意,這的確是有神魂效力的誓言結締,若是違約,韓約的琉璃盞內,諸多身軀,都會遭受劫難。

  他輕聲道:“很好,前面兩個,你都做到了。”

  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木然,懨懨道:“大千世界,三教九流,存在必有道,所以鬼修之術,縱然惹人厭惡,但我仍然保持中立,不曾出手。但今日一觀,你的鬼修之術即將大成,要不了多久就能涅槃,成功之后,光明正大站在陽光下......我不想看見你,也不想看見你成功的那一天。”

  三災四劫忽然毛骨悚然,心神震顫,望向白袍老人的方向。

  轟隆隆的震顫聲音之中,老劍仙一只手拔劍出鞘。

  “從今往后,只要你還修行鬼道之術,就不準踏出琉璃山!”

  話音未落。

  一抹刺得人睜不開眼的盛大劍光,就這么脫鞘而出。

  那抹劍光通天徹地,在琉璃山上空斬切而過。

  這一劍逆著大日瀑布而上,形成了肉眼可見的劍氣光柱。

  嘶啞的鬼哭狼嚎,都被淹沒在劍氣聲音之中。

  漫天的劍氣沖洗而過——

  琉璃山大殿寸寸支離破碎。

  劍氣的沖刷聲音逐漸寂靜。

  一切平定之后。

  琉璃山上,一片狼藉,大殿化為廢墟,兩桿巨大的旗幟,大旗旗面連同旗桿,碎裂化為齏粉,還在空中飛揚,籠罩在山頭的大陣破碎之后,真正璀璨如琉璃的霞光流淌在山頂,這不是鬼修魔道的氣息,而是老劍仙極致純粹的劍道術法意境。

  所有肉眼可見的物事,都被剛剛的那一劍削去。

  整座山頭,都被削平了。

  老劍仙一只手抹在劍身之上,指掌間,絲絲縷縷的霞光流淌,匯聚,形成實質性的劍鞘,將劍身包裹在內。

  寧奕站在老人身旁,怔怔看著眼前萬物俱寂的景象。

  “這柄劍,名為‘稚子’。”葉老劍仙輕聲笑了笑,道:“今天起,它變成無鞘劍了,以后修行大成之時,記得親手把你的劍鞘拿回來。”

  寧奕默默咀嚼著這句話,抬頭望著老人,鼻尖沒來由的一酸。

  “回去了。”

  西海老祖宗拍了拍少年肩頭。

  少年重重點頭。

  一老一少,兩道身影,踏入星火燃燒的四四方方門戶之中。

  空留下一片死寂的琉璃山。

  琉璃山頂,一柄狹長而又古樸的劍鞘,插在層層疊疊的斷壁殘垣之中。

  古樸劍鞘的劍勁穿透數百丈,直入地底。

  琉璃山底,一口古棺,棺里一具陳年老尸,手捧一枚金剛佛缽。

  缽盂內燃著一枚幽幽燈芯,火焰四平八穩的燃燒著。

  那抹劍勁穿透入棺,將抵在燈芯處。

  只差絲毫便可以圓滿的燈火,再也不得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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