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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下大雪(下)

  空中的那襲湛藍色道袍,燃燒著道火,向下墜去。

  柳十的胸口插著一柄破碎的劍刃。

  “師父!”

  柳十一悲憤交加,面色通紅。

  執法殿的上空,一道黑影沖天而起,接過道袍染血的柳十。

  徐來抬起頭來,神情陰沉,咬牙切齒道:“元拂蔭”

  三顆命星浮現而出,磅礴星輝從徐來袖袍間翻涌而出,凝成數百柄飛劍。

  西海歸來的徐來,意念一動,執法殿上空,漫天都是劍器迸發的嗖嗖破空聲音。

  見此情景,元拂蔭面色自若,眉眼之間盡是一片霜寒,連一絲波瀾也沒驚起,老人渾身衣袍被勁風吹起,手持“大雪劍”斬切而過——

  大長老輕喝一聲,“去!”

  大雪劍氣如一線潮。

  徐來星輝所凝聚的劍器,在接觸到大雪劍潮的剎那,便迅速覆蓋一層青霜,迅速凍結成為堅冰,接著劍氣震顫,破碎成齏粉,飄飄灑灑,真真宛如大雪飛來。

  漫天遍地的銀白。

  徐來接過柳十,身形瞬間就被雪潮吞沒。

  沒有去看那兩人的身影,元拂蔭斬出一劍之后,立刻抬起另外一只手掌。

  大風起兮!

  “轟——”

  抬掌剎那,執法殿的古柱,齊齊拔地而起,懸空列陣。

  執法殿的古柱拔空,將風雪囚壓,大雪劍的劍氣灌注其中,四四方方,方圓十丈,來到此地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片風雪之中,形影縹緲。

  就連那位號稱大隋近身廝殺無敵手的蜀山小山主,也沒有傳出聲音。

  執掌合鞘“大雪”的劍湖修士,便是劍湖宮的宮主,整座圣山的所有禁制,都可以被其馭使。

  而如今,執法殿古柱懸空布下的這座陣法,名叫“風雪大寂”,是整座劍湖宮僅次于護山大陣的,最強大的鎮壓法陣。

  足以鎮壓涅槃以下的任何人。

  懸在空中的老人,眉須皆白,沾染風雪之后,有了三分寂滅意味。

  他站在空中,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拿到大雪之后,元拂蔭心境靜地可怕。

  心湖都覆上了一層霜雪。

  落針可聞。

  不知為何,他此刻想起了自己師兄當年對自己說的話。

  握上大雪,并不是一件好事。

老人拿起大雪,默默端詳,看著那柄歸鞘古劍,劍身上由冰雪鑄造而出的曼妙紋路,刻著游魚,大鯨,云朵,古丹,還有兩個挑扁擔的道童  這柄古劍,有著令人陶醉的魔力。

  心神沉浸其中。

  不知不覺,心湖便凍結了一層霜雪。

  這就是師兄想要傳達的意思么?握上大雪之后若是境界不夠,若是太過依賴,可能會引起反噬。

  老人嘲諷的笑了笑。

大雪的鋒銳,只有握在手中,才能切身實際地感知到  若前方是一座山。

  那么大雪可以開山。

  若前方是一條大江。

  那么大雪可以斷江。

  元拂蔭可以確信,這世上不會再有一把劍,比大雪更鋒銳。

  只需要一劍,就可以斬殺同境界的所有修士。

  有了這樣的一把劍,天下還有什么劍修能夠與他匹敵?

  風雪大寂的陣法內。

  十丈風雪,三丈清明。

  嘴唇發烏的徐來,肩頭被大雪劍氣沾染,已是覆上一層青霜,大雪劍氣的可怕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沾覆之后立即入骨,竟然連自己的星輝都可以凍結,無法清除他抬起頭來,看著黑白大氅飄搖的那位女子。

  他在離開劍湖宮前,就聽說過蜀山小山主“千手”的名號,那個時候,蜀山還沒有走出徐藏,整座圣山都是“千手”一個人支撐。

  那個女人,單單從容貌和形體上,看不出真實年齡但她身上的氣息,卻像是一座歷經風吹雨打的泰山,作為敵人的時候,沉重不可撼動,作為盟友的時候,極為可靠,就算風雨來襲,絕不會后退半步;就算天塌了,也一定能扛得起來。

  風雪大寂的陣法,一旦升起,就算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要被困在其中,這漫天風雪,切割星輝,絲絲縷縷如刀劍刮骨。

  千手大人的神情沒有變化。

  披在肩頭的黑白大氅獵獵作響。

  尤其是兩朵大袖,搖擺地厲害,并非是被風雪吹起,而是無風自動,被自身如浪潮般溢出的氣機一撥一撥所掀動。

  方圓三丈之內,天地清明,風雪不可欺入。

  她的眼神,遙遙鎖定了“風雪大寂”陣法外,那個懸空而立的蒼老身影。

  隔著一座大陣,即便風雪再甚,她也可以看清“元拂蔭”在做什么。

  那個老人,握劍之后,先是沉醉端詳片刻,再是高高舉起。

  那個動作意味著什么再明顯不過。

  執劍之人,劍湖掌門。

  一縷劍氣,從大雪劍尖波散而出。

  就像是滴落在平靜如鏡的大湖湖面上的第一滴雨珠。

  整座劍湖宮圣山,整座洪來城上空,一層風雪蕩漾開來。

  不僅僅是執法殿的陣法被元拂蔭所開啟,整座劍湖宮。

  上上下下,所有陣法,全都開啟。

  劍湖宮的煉丹殿。

  大殿內燭火搖曳。

  煉丹殿的所有弟子,從閉關狀態當中醒來,他們面色困惑,望向殿外,劍湖宮穹頂陰云密布,自己腰間的佩劍,錚錚震顫。

  然后瞬間脫鞘飛出大殿。

  劍氣呼嘯,劍湖宮圣山,山門,山腰,山頂。

  無數弟子的御劍,在“大雪”歸鞘之后,執劍之人刻意而為之的意志之下,不受控制地飛出劍身,蜂擁而去。

  大殿之中,燭火熄滅。

  劍氣未滅。

  正當所有弟子面面相覷之時,一位弟子發出了一聲驚叫。

  座下蒲團之中,掠出一柄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短匕。

  這是一把劍。

  很久以前,劍湖宮老前輩藏的劍。

  不僅僅是煉丹殿,還有鑄劍閣,洪來湖,諸多圣山隱密之處,偏僻山頭,曾經受過“大雪”劍氣統御的地域,在劍身歸鞘之后,都發出了響應。

  這是一件極其耗費心力,又無用的事情。

  但這是握住“大雪”之后,才能握住的權力。

  有人在這條路上苦苦跋涉了一輩子,終于如愿以償,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看清這把劍。

  然后做的第二件事情。

  就是看一看,這把劍,到底代表了什么。

  劍湖宮執法殿上空的那道影子,在天地陰云,煌煌雷霆之間,挺直了脊背。

  只不過短短的數個呼吸,看著滿天飛掠向他叩首行禮的劍器,看著山腰上不斷亮起光芒的劍湖陣法,不斷沖向云霄的劍氣光華,他的面容不再蒼白,不再蒼老,而是愈加意氣風發。

  這把劍代表了什么?

  現在他看清楚了。

  這把劍,代表了西境劍湖宮。

  代表了曾經盛極一時,西境最強大的圣山。

  而他,則是這座圣山的主人。

  劍湖宮山門,路徑兩旁,枯草搖曳,草葉倒飛。

  整座劍湖宮,所有的劍,都飛向了那位懸在劍湖山頂,執法殿上空的老人頭頂。

  當然有例外。

  山門處,有一位白袍籠罩的身影。

  他腰間別著一把古劍,安靜如止水,不動也不搖。

  那柄大雪喚它不動。

  或許是因為白袍下的那張面容,比大長老還要蒼老的緣故。

  白袍老人,站在劍湖宮的山門處,人間四月,因為大雪劍氣的緣故,山門小徑兩側,草葉干枯。

  老人遙遙上望。

  他看見了整座圣山,數千把劍器,都被“大雪”吸去,懸浮在執法殿的上空,一柄一柄,陣列分明。

  大雪劍已經很久沒有歸鞘了。

  這號令諸劍的威能,依然強大。

  但比起他第一次見到“大雪”,如今劍湖的懸劍景象,已經遠遠不如當初,甚至算不上震撼,只能說是稀松平常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會衰老,不僅僅是人,劍也一樣,“大雪”鍛造出來的時候,的確是世上一等一的鋒銳。

  但一代一代的使用者,或有意,或無意的出鞘,使其不可避免的磨損鋒芒。

  若是真正見過“大雪”毫不保留的出鞘,便會知曉其不可熄滅的美麗。

  然而,越美麗的東西,死得越快。

  所以開辟西海蓬萊的那位,在“大雪”問世之中,立即鑄造了一柄修補“大雪”的劍鞘,賜名“長生”,希望可以以此,來延遲“大雪”死亡的時間。

  西海蓬萊把“長生”給了大隋的劍湖宮。

  只有兩柄劍合在一起,才是那個剛剛問世之時天下無劍可敵的“大雪”。

  直到徐來把養劍的劍鞘“長生”,偷回西海。

  兩柄劍才分開。

  于是沒過多久,只剩下劍形的“大雪”,便被那個驚才絕艷,名叫“裴旻”的男人折斷。

  這段歷史,在合鞘的那一刻,便被合入了鞘中。

  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將是過眼煙云。

  白袍老人眼神平靜,抬起頭來。

  大雪的劍氣密布劍湖宮。

  在劍氣荒蕪的山門腳下,老人踏出了邁上劍湖宮的第一步。

  云層里,飄出了第一朵雪白的結晶。

  他不曾動用修為,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周遭風不起,草葉不搖。

  這數百年來,他于這座天下,一直都只是一個過客。

  執法殿的上空。

  號令無數劍器懸空的元拂蔭,持握大雪,平靜注視著自己身下,名叫“風雪大寂”的那座陣法。

  十個呼吸過去。

  那座陣法里沒有動靜。

  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凍成了冰渣。

  但他知道不可能。

  那位蜀山小山主沒有掩蓋自己的氣息,隔著一座大陣,他也可以感應到,那猶如熾熱熔巖般的滾燙氣息,威震大隋的女子,被困在“風雪大寂”之中,仍像是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活火山。

  元拂蔭瞇起雙眼,等待著千手出破這座陣法。

  “風雪大寂”若是困不住她,便輪到自己出手了。

然而,他卻沒有等到千手出手  陣法的風雪里,那座滾燙如火山的氣息,竟然有了一絲消退。

  風雪飄搖,三尺之內。

  黑白大氅加身的千手星君,站在寧奕身旁,沒有多站一分,也沒有少站一分。

  她對著寧奕,平靜開口。

  “趙蕤先生曾經對我說,大雪是這世上最鋒銳的劍。”

  漫天都是風雪。

  但女子的口吻并不冰冷。

  “后來徐藏對我說,趙蕤先生說得不對。”

  “但很可惜大雪劍碎了。于是出山之后的徐藏師弟,走遍了大隋天下,一直到最后,都沒有機會與大雪爭鋒,一較高低。”

  寧奕怔了怔。

  “剛剛他問,這世上劍器,可有媲美大雪的。”

  千手星君笑了笑,一只手指了指“風雪大寂”陣外懸空的元拂蔭,另外一只手則是輕輕搭在寧奕肩頭。

  她輕柔道:“師弟,證明給他看。”

  一聲“師弟”。

  寧奕神情動容。

  黑袍少年低下頭來,他的掌心摩挲著油紙傘,“細雪”的渴望,穿透劍鞘,已經呼之欲出東巖子趙蕤先生,在北境鑄造“細雪”的時候,以劍湖宮大雪為原型,本意是打造出一柄與“大雪”一樣鋒銳的劍器,因“大雪”珠玉在前的緣故,故而取了“細雪”之名。

  寧奕心底知道,千手師姐的話,是什么意思。

  趙蕤先生的“細雪”,與徐藏的“細雪”,是同一把劍,卻也不是同一把劍。

  劍如何鋒銳,取決于持劍之人。

  同樣的。

  徐藏當時握著的“細雪”,與自己現在手握的,也不是同一把。

  有白骨平原。

  有神池的神性。

  有那一根絕不彎曲的“劍骨”。

  風雪大寂之中。

  千手星君輕描淡寫開口道:“寧奕,不用擔心境界的問題我會幫你掃除一切障礙。”

  寧奕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

  神池沸騰。

  他需要大量的神性。

  盤坐在上空的泥塑石像,感應到了心湖和神池的沸騰。

  他不再假寐,而是緩慢睜開雙眼,輕嘆一聲。

  一縷珍藏已久的沉郁神性,從眉心裂開的紋痕當中掠出,注入到細雪劍鋒之中。

  寧奕感應到了這股珍貴的神性,心底大為觸動,連忙感激道:“多謝前輩。”

  白鹿洞書院的老祖宗,只是一笑。

  這一縷神性給出,意味著他要重新沉眠很久。

  只不過他并沒有就此寂滅,重歸沉眠,而是盯著神池沉底的“獅心王神性結晶”,皮笑肉不笑,譏諷道:“姓李的你好歹也是皇族出身,整天被寧小子泡在神池里供著,待你不薄,關鍵時候,一毛不拔,這不太合適吧?”

  獅心王的那顆神性結晶,聞言之后,沉寂剎那,似乎是在思索。

  片刻之后,神性結晶輕輕震顫。

  最外面的一層表層脫落,神池便如潮汐涌起,洶涌澎湃,異象陡起,如今寧奕的神池,根本承載不了獅心王的神性力量,神霞四濺亂竄,最終匯為一股。

  最終合攏的這一縷神霞,壯若青龍,撞入細雪之中,貫穿沉底,帶出陣陣轟鳴,讓細雪的劍鋒尚未出鞘,便帶上了風雷呼嘯的聲音。

  寧奕的眼神一片明亮熾熱。

  他注視著前方的霜雪。

  自己的劍骨,在細雪鞘內滿盈,幾乎快要溢出。

  他從未有過如此的巔峰。

  千手星君眼神詫異,看著自己的小師弟,那柄自己見了三代的“細雪”,在寧奕的手上,煥發出了與前面兩位截然不同的卓然風采。

  蜀山小山主神情欣慰。

  黑白大氅揮袖而出。

  千手沉聲喝道:“開!”

  漫天掌影,隨著黑色白色的大袖而擊出,一掌一掌隔著風雪,如同擂鼓一般。

  千手開屏。

  一瞬間,打得執法殿的大陣支離破碎。

  懸在執法殿上空的數十個古柱,在千手的掌擊之下,被打得崩碎疾射,石屑爆開。

  風沙走石。

  漫天霜雪,直接被這磅礴的巨力,打得崩開。

  眼前一片清明。

  打穿“風雪大寂”之后,千手一只手掌,輕輕抵在自己小師弟的后背,掌心輕微發力。

  柔和一推。

  寧奕腳底炸起一張蛛網,黑袍倏忽射出。

  懸在執法殿上空的元拂蔭,在一瞬之間,見證了他人生之中最瑰麗的一幕。

  漫天風雪被打散。

  從上而下的俯視,那位披著黑白大氅的千手星君,渺小而又耀眼,本尊就像是一尊穩若泰山的渡世菩薩,佛陀般生出了金燦如蓮的千萬條手臂。

  這一幕太過于震撼。

  執法殿用以鎮壓星君大修行者的“風雪大寂”,直接被那女子用蠻力在一瞬間毀去。

  緊接著,元拂蔭的眼前,射來了一道迅速放大的黑影。

  是那個未到十境的蜀山小崽子?

  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這時候涌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憑什么?

  一介十境不到的小小劍修,也敢放出光華!

  可笑,荒唐!

  元拂蔭單掌下壓,無數道懸空的劍氣,夾雜著他磅礴的星輝,直接蜂擁而下。

  未到十境的修行者,不到一個呼吸,就會被徹底湮滅。

  然而那個少年并沒有被劍氣淹沒。

  他仍然在上沖,仍然在前掠。

  而且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的身旁,籠罩著一層極淡的黑白氣息,背后像是生出了一尊開眼的千臂地藏王菩薩,刀槍劍戟不入,俯沖而來的劍氣,毫無例外的叮叮當當全都破碎開來。

  元拂蔭的星輝,在那尊千手菩薩的面前,不堪一擊。

  他有了一線恍悟,明白了寧奕憑什么能夠沖到自己面前…

  是那位蜀山小山主的庇護。

  她要送這個少年到自己的面前?

  元拂蔭瞥見了寧奕一只手按住腰間劍柄的動作。

  那個少年要拔劍。

  千手護送他來到自己的面前。

  是為了對劍。

  他的腦海當中,還是那個荒唐的問題。

  還是那個,憑什么。

  難道就憑蜀山趙蕤鍛造而出的“細雪”?

  劍湖宮大長老的神情滿是漠然,他高舉歷經千年風霜的“大雪”,勢不可擋的斬下。

  劍湖宮的上方,兩道人影“撞”在一起。

  寧奕終于拔出了一抹風雷震顫的光華,轟隆隆的劍身劃出劍鞘聲音,滿溢著磅礴的神性。

  兩道劍光,入骨入肉,砰然炸開。

  站在執法殿地面的千手,雙手抬起,護在面前,頃刻之間,眾人面前撐起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倒圓形屏障。

  同樣,寧奕的身上,那尊面目森然的千手菩薩,隨著地上千手星君的動作,同一時間極為吃力的擺出了一個抬臂交疊護在額前的姿態,艱難護住體魄不夠強大的少年,菩薩寶光在劍氣之中寸寸磨滅。

  劍光在劍湖宮上空炸開。

  銀白。

  一片銀白。

  可能是劍氣炸得太過猛烈的緣故。

  以至于裴煩丫頭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銀色直到睜開眼后七八個呼吸,她重重揉了好幾次面頰,這才緩了過來,發現。

  四月的劍湖宮,洪來湖上空,下了一場大雪。

  懸在空中的老人,保持著握劍姿態,大雪劍尖,斜指著地面。

  鵝毛大雪落在他的肩頭,蒼髯,眉須,一片死寂的白。

  落在地上,搖搖晃晃,站起身子的寧奕,身上的那尊“千手菩薩”,已經破碎,星輝被風一吹即散,少年的黑袍在大雪當中搖擺。

  寧奕杵劍而立,默默抬起頭來,看著上空的老人。

  唇角緩慢溢出一抹鮮紅。

  懸在空中的老人,渾身皆白。

  元拂蔭閉上雙眼,腦海里卻怎樣也無法抹掉剛剛那一刻,那個寧姓少年把劍砸在自己劍上的一幕。

  出了鞘的大雪劍,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裂紋。

  大雪碎了。

  這道傷勢,并非是不可愈合的,只要再次歸鞘,長生可以將其篆養起來要不了多久。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鋒銳起來。

  可是為何它會被那少年的劍斬碎?

  老人眼神一片惘然,他努力想要把大雪歸鞘,可是動作做到一半。

  他的肩頭忽然震顫了起來。

  眉心開出了一個狹小的血口。

  就像是當年的小無量山主那樣,他的渾身,三百六十處竅穴,都濺開了細微而狹長的鮮血瀑布。

  他慘笑一聲,端詳著自己手中薄如蟬翼的“大雪”,片片碎開,片片飄飛如雪,與這空中的潔白鵝毛一般,難分真偽元拂蔭的眼前,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模糊起來,直到現在,他仍然無法相信,這短暫時間內所發生的荒謬的一切。

  執法殿上空,一道身影墜下。

  砸入雪中。

  砸出了一灘血霧。

  一片慘白,變成一片殷紅。

  劍湖宮頂,無數懸空的劍器,失去了控制,紛紛揚揚就此落下,噼里啪啦插入大雪之中,有深有淺,有正有斜。

  執法殿外的荒蕪廢墟,墜成一片劍林。

  裴煩松了一口氣。

  柳十一也松了一口氣,神情復雜看著飛雪之中破碎的“大雪”。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放輕松了些許。

  四月時節,天下大雪。

  寧奕站在他們的面前,杵劍而立,揉了揉眉心,神情疲倦而又開心。

  他默默看著自己插在雪層里的那柄“細雪”。

  寧奕的一抹神念,由衷表示了對兩位前輩的感謝。

  劍器近閉上雙眼之前,點了點頭,有氣無力,故作不以為然,實則掩飾疲乏的淡然褒獎道:“砍碎了那柄破劍就好。”

  而獅心王的結晶,則是一如往常,死寂在神池池底。

  神池咕嚕嚕冒了兩個泡。

  寧奕雙手掌心疊在劍柄上,背對所有人,輕微扯了扯嘴角。

  這一劍真的把自己的身子骨都抽干了。

  他回頭去看身后眾人。

  裴煩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劍癡悄悄在袖子里豎了一根大拇指。

  千手師姐對他欣慰的笑了笑。

  這一切看在眼里,寧奕揉了揉面頰。

  他忽然發現,徐來和柳十,目光越過自己,困惑看著遠方的劍林盡頭。

  千手師姐也瞇起了雙眼。

  寧奕回過頭來。

  風雪之中,有著細碎的切割聲音。

  極致鋒銳的碎片,切割著風雪,向著劍林的盡頭收攏,就像是絲線拉扯一般。

  密集而又連續的聲音響起。

  破碎的“大雪”,就這樣被無形的劍氣牽引,切出數十道劍氣波瀾,掠入劍林層層疊疊的遠方盡頭,那里一片銀白,什么也看不清。

  “長生”劍鞘,則是在空中翻滾,劃出兩個半圓弧形,還沒有來得及落地,就被隔空的吸力吸去。

  鏘然一聲,碎片歸鞘。

  清脆而又悅耳,單單只聽聲音,便可以想象出大雪碎片重鑄完整劍形的景象。

  那人從遠方的風雪盡頭,走了過來。

  發白的麻袍。

  一片漆黑,清癯而又有神的瞳孔。

  是一個很老的老人。

  腰間一側,倒懸著一柄鞘身紋刻青霜圖案的古劍,劍柄紅穗垂落,隨風搖曳。

  這位老人,與元拂蔭的“老”不一樣。

  就像是大雪一樣干凈,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塵埃。

  渾身如琉璃,走在大雪里,氣息渾然天成,就像是冰天雪地的主宰,劍林里的劍器落地之時,主動開出一條道路,圍繞擁簇在他的身旁,低下劍首,錚錚作響,恭迎著他的來臨這些都不算什么。

  讓寧奕真正心生忌憚的,是此時此刻,自己雙手杵立的“細雪”,竟然也在震顫,必須要雙手按緊,才能抑制住劍器。

  與那位老人對望一眼,老人的眼里,沒有,沒有雜念。

  什么都沒有。

  空空如也。

  卻又什么都有。

  看穿紅塵,看穿一切。

  寧奕的心頭,生出了一個很篤定的念頭——

  這個老人,一定是涅槃,至少是涅槃!

寧奕與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打過照面,拋開青山府邸劍器近借用身軀的那一次體驗,紅山執之行,妖圣九靈元圣,靈山的“宋雀”,瑤池的“辜伊人”,都沒有給自己這么大的震撼  這個老人是誰?

  所有人腦海里都想著這個問題。

  直到徐來的聲音響起。

  他恭恭敬敬低頭,喊道。

  “太師祖。”

  太師祖。

  徐來從西海而來。

  西海只有一位太師祖,很久以前便活著,而且活了很久,是很久以前便成名的老劍仙,與天都城的袁淳先生,亦是至交的好友。

  如果要論年齡那么這位西海老劍仙,甚至可以與如今的皇帝陛下,一較高下。

  老人輕輕嗯了一聲,走過劍林,走過漫天的大雪,來到了徐來面前,他注視著徐來,準確的說,注視著徐來扶著的道袍男人。

  柳十的胸口,還插著那柄短匕,他虛弱道:“見過太師祖。”

  西海老劍仙輕聲道:“命不久矣。若不涅槃,必死無疑,若涅槃,九死一生。”

  柳十笑了笑,并不言語。

  他身上的道火,已經將神魂燃起。

  老劍仙平靜道:“念你是故友后人,出手救你一命,幫你熄滅道火。”

  柳十的額前,被一抹看不清的虛影點過。

  他身上已燃的道火,竟然就這么裊裊散開。

  這是何等的仙跡?

  老劍仙已經收回輕叩在柳十額首處的手指,另外一只手,反手將大雪插入“柳十”的面前,對著徐來道:“竊長生,即便歸鞘,也要受罰,若是再回蓬萊,罰你面壁十年。”

  徐來沉默了很久。

  這位老祖宗,竟然離開了西海,來到了大隋那么劍湖宮發生的一切,自然也被這位老人家看在眼里。

  這位老祖宗在,無論有沒有蜀山出面,元拂蔭只要動了歹心,拿走“大雪”,想要竊取柳十的劍湖宮主之位,結局都注定會是失敗。

  名動天下的“大雪”,在元拂蔭的眼中,是數一數二的寶物,在老人的眼中,卻只是一把劍而已,算不上什么必拿不可的寶貝物事。

  這位老祖宗向來身形縹緲,蓬萊大殿最高處供奉著他的命牌,素傳他清心寡欲至了極點,修為又極高,所以誰也不知道老祖宗的行蹤,只是每日定時打掃大殿的弟子會留意一眼命牌。

  命牌安在,便是西海太平。

  只要不關乎兩宗存亡,老祖宗一般都不會出手,如今奪劍的元拂蔭正好踩到了這條紅線徐來深吸一口氣,望著那具墜落之地的一片猩紅,心想真是死得其所。

  他忽然皺起眉頭,心中升起了一個疑惑。

  元拂蔭已死。

  老祖宗根本沒必要露面為何今日又出現在眾人面前?

  將“大雪”插入地面之后,老人便不再去看他人。

  白色麻袍回轉身子。

  西海老劍仙,來到了寧奕的面前。

  他先是端詳著寧奕杵立的那柄“細雪”,親眼目睹寧奕擊碎“大雪”的那一幕,老人極其罕見地夸贊道:“你的這把劍,很不錯。”

  然后他微笑道:“寧奕,我去了一趟天都,與那朵紫蓮花有過交談,所以我知道你入天都前后發生的所有事情”

  寧奕神情有些惘然,他知道老人口中的那朵紫蓮花指的是“袁淳”先生可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位境界通天的西海老劍仙找自己,所為何事?

  老人并不拐彎抹角,而是直接開門見山道:“寧奕。你可愿入我西海門下,做我的親傳弟子?”

(本卷終,真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啊,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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