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山封山已有一年多。
這些年來,說珞珈山是第一圣山,基本上無可爭議,天子腳下,即便沒有如今的扶搖出世,珞珈山的第一位子,也是牢牢坐穩。
扶搖與珞珈,與其說前者成就了后者,不如說是后者成全了前者。
除了珞珈山,也沒有哪座圣山,能夠經得起如此龐大的資源消耗,來捧一位未來尚不可知的天才,哪怕是生來便攜帶巨大神性的“半神”。
神性是世上最甘美的物質。
神性也是世上最毒的物質。
有人說,珞珈山的封山,是為了“大朝會”的舉辦。
大隋最盛大的朝會,將會在珞珈山拉開序幕這件事情由東境和西境兩位皇子聯手操辦,蓮花閣從中監督,屆時整座天下的年輕修行者都會前來。
曹燃和葉紅拂的那一戰,定在了珞珈山開山之日,也是大朝會開幕之時!
這是一個足以轟動天都,乃至于整座大隋天下的消息。
“此事已了,可有其他心愿?”
袁淳認真看著曹燃。
曹燃搖了搖頭,輕聲道:“已無其他更多心愿,多謝先生。”
老先生笑而不語。
曹燃知道袁淳先生想要說什么,他輕柔說道:“從北境一路游歷,有先生在我背后撐腰,所以這大隋的諸多圣山,無數宗門,對我覬覦的,心懷歹意的,全都退讓三分。這是恩,曹燃記在心里。”
袁淳神情凝重了一些,他輕輕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可愿入我門下?”
這是一句讓千萬人都垂涎欲滴的邀請。
此刻在寧奕府邸齊聚的諸多圣山修行者,聽到這句話,艷羨不已,眼紅三分。
這可是大隋國師,袁淳先生啊!
先生的座下,如今就只有四位弟子!
平妖司的兩位大司首,苦策和龍凰。
情報司的大司首云洵。
這三位都已是星君,而且名次極高,毫無疑問將成為未來大隋最耀眼的存在!
至于第四位那位弟子的身份,更不必多說。
袁淳先生專門留了一朵銀白蓮花,陪著太子殿下,就在蓮花閣內常駐,太子若是有任何疑惑,隨時可以進入蓮花閣拜訪詢問。
可愿入我門下?
寧奕聽著這一句話,心里都有替曹燃答應下來的沖動。
曹燃卻沒有第一時間回復。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寧奕看了一眼四周左右,看到了一雙雙赤紅的眼睛,曹燃的面紗擋住了神情,看不到此刻究竟是在猶豫還是在如何,竟然還是那副沉默長立的姿態。
時間一點一滴,變得緩慢起來。
直到曹燃開口。
一只手按下火紅斗笠的年輕男人,笑著說道:“先生,你我已經有了師徒之實,在接過這頂斗笠的時候。”
袁淳依舊輕柔道:“你去靈山觀摩佛門手印之時,與崤山居士也有了這種‘師徒之實’,所以,這頂斗笠,并不能算什么。”
這是要師徒之名。
袁淳先生已經很久沒有如此。
對于他如此尊貴的身份,已經算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屈尊。
仍然沒有回應。
曹燃一只手擱在斗笠上,他保持這個靜立的動作已經很久。
靠在小巷石壁的龍凰,懷中抱著長劍,細瞇起雙眼。
蹲在她身旁的苦策叼著草根,壓低聲音,含怒道:“這小子什么意思敬酒不吃吃罰酒唄,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鐺”的一聲,龍凰不言也不語,直接賞了苦策腦袋一個劍鞘。
身旁糙漢子捂著腦袋,腦瓜上多了一個紅彤彤的劍鞘印子。
他委屈巴巴轉過頭來。看到龍凰的神情,一時之間,眼神有些想不通的惘然。
龍凰的面紗下,神情逐漸變得凝重。
她看到,曹燃的手指,在微微的發抖。
他在緊張?還是猶豫?
還是痛苦?
一聲嘆息。
曹燃緩慢抬起手來,他摘下了那頂斗笠,自己身上的氣機便不再受到這門秘法的庇護,露出了那張清俊的面龐。
這一聲嘆息聲音響起,不僅僅是袁淳先生,在場的所有人,眼里都閃過了一絲失望的神色。
這是要拒絕?
“先生,容我先道一聲歉”曹燃的神情有些黯然,他苦笑一聲,認真說道:“我還不能稱呼您‘老師’,至少目前來看,我不可以。”
袁淳老先生的眼里,那抹失望一閃而逝。
“為何?”老人的語氣仍然柔和,道:“可是還有心愿未了?大可以提出來,新仇舊怨,我都可以幫你解決。”
“的確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但不是新仇,也不是舊怨。”曹燃揉了揉臉,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淡然,他的手指在顫抖,這個細節,不僅僅是龍凰看到了,袁淳先生也看到了。
他有些艱難的開口。
“我想我可以解決。”
曹燃輕輕吸了一口氣,故作輕松,蹲下身子,那頂斗笠被他放在地上。
一片嘩然。
當眾摘去了這頂斗笠,便算是斷去了他與袁淳先生之間的關系,他雙手合十,一字一句說道:“對不住了,曹燃辜負了先生厚望。”
一道道古怪的目光投了過來。
曹燃自嘲笑道:“若是先生真的想收曹燃為弟子,那么等我與葉紅拂決戰事畢,真正點燃命星之后,再行拜師大禮,那時也不遲。”
袁淳看著地上的那頂斗笠,沉默了很久。
他抬起頭來看著曹燃,再一次輕輕說道:“曹燃,蓮花閣不會第二次收徒,從北境到天都,今夜之后你我便無關系了。”
曹燃抿起嘴唇,他低下頭來,看著那頂斗笠。
他笑了笑,干凈利落道:“先生,大恩難忘。我曹燃一生坦坦蕩蕩,絕不欠人人情,從北境走來,學到太多,都記在心里,如今心中唯有一愿,便是以散修之身,在珞珈山與葉紅拂決一勝負,在此之前,道心不想有絲毫動搖。”
咬了咬牙。
“還請先生,不要再與我聯系!”
靠在巷口的龍凰,目光閃爍,仍然是沉默寡言。
“在這叫什么話?這是人話嗎?我家先生竟然還成了求著他拜師的對象了?”苦策氣不過,兩眼瞪得滾圓,怒道:“姓曹的這小子忘恩負義,老子把他當師弟,這一路上好生照顧,沒想到是只白眼狼!現在倒好,熱臉貼了冷屁股,反倒是老子,忙里忙外鞍前馬后的,變得里外不是人了?看老子出了天都不痛扁他一頓!”
話音落下——
一只手掌落在苦策頭頂,嚇得這位性格暴戾的平妖司大司首,通體生寒,活生生打了個冷戰。
沒想到,龍凰的掌心竟然帶著三分暖意,在苦策頭頂揉了揉。
前所未有的溫柔 事出反常必有妖,糙漢子立馬收聲。
他心底默念著別打我別打我,小聲咕噥道:“俺這不是氣不過嗎”
龍凰輕輕嘆了口氣,道:“算了算了他既然不愿,那便算了吧。”
寧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僅僅是寧奕。
身旁的裴煩,白鹿洞書院的聲聲慢,諸位大君子,圣山的修行者,都不敢相信。
真的拒絕了。
而且拒絕的如此決絕,果斷,甚至有些“忘恩負義”的意味。
袁淳先生的神情并沒有多么憤怒,他眼里有那么一絲失望。
老先生彎下腰,撿起了那頂斗笠,緩慢給曹燃戴上。
整個過程,緩慢而又柔和。
曹燃先是微微的推拒了一下,之后身子僵硬,便沒有拒絕。
袁淳先生的聲音,飽含著星輝,在他耳旁輕輕蕩開。
“你在割開關系。”
微微停頓,再一次響起。
“我知道的…你在割開我們的關系。那個’棘手的問題’,有我在,你何必去擔心?”
曹燃怔住了。
袁淳老先生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拿著無人可以聽聞的聲音,溫柔說道:“曹燃,從北境一路走回來,無論你認不認我當師父,我早已經拿你當弟子。珞珈山那一日,放開手腳,不要在乎外面的人,一切有我。”
老先生松開搭肩的手。
他驚訝的聲音在府邸響起。
“啊…這是誰丟的斗笠?”
枯老的手掌,緩慢落在這頂火紅色的妙法斗笠之上。
袁淳老先生撿起斗笠,踮起腳尖,輕輕拍了拍曹燃頭頂,將斗笠戴上。
他當著眾人面,一字一句,開口說道:“陌生人,記住,這頂斗笠是你自己的,與蓮花閣無關,好好戴著,不要弄丟了。”
曹燃呆呆看著紫蓮花老人緩慢轉身,云洵和龍凰一左一右攙扶,離開這條小巷。
一出好戲,終有盡時。
府邸的來客,不再聚集。
所有人都散開。
天都重歸長夜,一片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
曹燃蹲下身子,十指如鉤,捂住面頰,劃擦而過,帶出金鐵交接的碰撞聲響。
面紗下的神情,無人瞧見,痛苦而又猙獰。
他喉嚨里發出古怪的嗬聲,聽起來不像是人。
寧奕和裴煩,沒有打擾,佯裝回了府邸,關上了府門。
兩人坐在府邸屋上,起了陣法,默默看著府邸外。
那個高居年輕一輩修行境界前三甲的年輕男人,在無人處,彎腰躬身,痛苦咳嗽,斗笠震顫,他數次想要摘下,最終只是松開又攥緊,從斗笠下拿出的雙手,指尖沾染了劃破自己面頰的猩紅鮮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曹燃跌跌撞撞,漸行漸遠,身影沒入小巷,最終不見。
丫頭的神情有些黯然,道:“哥,他剛剛哭了?”
寧奕沉默無言。
丫頭又問道:“哥,他為什么要拒絕?”
寧奕低垂眉眼,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認真問道:“丫頭,如果我是一只大妖,你會不會害怕我,躲著我?”
妖族與人的關系,不可化解,也不可調和。
妖吃人,人殺妖,大隋鐵律排在最前面的規矩,就是人與妖不兩立。
清稚的聲音立刻響起。
“不會的!”
裴煩晃蕩著雙腿,她說完那句之后,猶豫了很久,然后認真說道。
“我希望你是一只大妖,這樣我會帶你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丫頭看著寧奕,忽然停住晃蕩雙腿的動作,眼神澄澈,這一次,她沒有喊哥,而是直呼其名。
“寧奕,就像是你帶我來天都那樣。我會帶你遠走高飛,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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