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先生,你又如何?”
琴君吐出一口濁氣,幽幽望向身旁的年輕男人。
寧奕蹲下身子,他面無表情,拔起了一根細白霜草,手指揉搓著狹長草葉腰身,緩慢道:“還能如何,喜悅,憤怒,悲傷,痛苦你剛剛說的,我也一樣,人非圣賢,孰能無喜無悲?我出身西嶺,吃過苦受過難,在遇到徐藏之前,沒有人教我道理,我知道東西不能偷,但是不偷我就會餓死,我知道這世上立了條條規矩,明文正律,可要想在西嶺活下去,我就只能做破開規矩的那個人。”
江眠楓看著身旁蹲下身子,拿著一根雪白霜草,緩慢在湖泊劃圈的少年郎。
“大隋四境其實很亂,如果你出去走一走,就會知道,四境長城外有諸多流民,有人食不果腹,有人易子而食,窮山惡水出刁民,大家都不守規矩,如果你選擇去做最規矩的那個人,最后的結果,就是死在某一年的西嶺大雪里,尸骨直至風化,也無人問津。”寧奕看著湖面的黃昏大日垂落,自己的面頰在水里搖曳,被霜草攪碎成一片片的剪影,淡淡道:“我從西嶺走出來,是因為我必須要走出來。”
他頓了頓。
心里默念。
是啊,必須要走出來。
要送丫頭到天都。
聲聲慢伸出一只手,挽起裙邊,緩慢蹲在寧奕的身旁,她好奇問道:“必須?”
“必須。”
女子的聲音很輕,喃喃道:“可是這世上,終有些事情不可為。”
寧奕低垂眉眼笑了笑,他想到了一年前跋涉西境大漠的時候,那個男人曾經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值得慶幸的是,時至如今,他的意念仍然堅定未曾動搖。
“沒有可為和不可為,只有做到和做不到。”
聲聲慢聽到這句話,神情微怔,默默咀嚼,然后在心底記下。
兩人在自在湖畔坐了片刻。
“寧奕先生,這柄‘長氣’,我會拿給水月師叔參悟,要不了多久,我會親自帶上它,于劍行侯府邸送還。”江眠楓輕聲而認真開口:“你拿了王異的長劍,恐怕會惹上一些麻煩。”
“麻煩?”寧奕笑道:“賭劍贏了,不算麻煩,輸了才叫麻煩。”
琴君笑了笑,好心提醒道:“天都皇城內雖然明令不準打斗,但是執法和情報二司,目前被兩位皇子掌控,大可以坐視不管,放任東境圍堵劍行侯府,恐怕先生在天都內很難得到安寧。”
“鼠輩而已,無須理會。”寧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拎著那根沾了一絲水汽的霜草,緩慢站起身子。
那根霜草之上,水汽纏繞凝結,蹲在湖畔的聲聲慢,頗有興趣瞇起雙眼,注視著寧奕持劍一般持著的那根狹長霜草。
草葉之上,浮現好幾道的劍氣意境,這些意境出自長陵的大修行者,琴君面容上浮現一抹訝異,她本以為,寧奕從長陵歸來,把所有的觀碑參悟全都糅成了一顆本命劍心,不曾想,竟然能夠看到好幾縷不同的劍意,相互纏繞,生生不息。
“這是什么?”
寧奕沒有回答聲聲慢的問題。
所有的聲音,在他耳旁,似乎都消失了。
他站在自在湖畔,一點一滴向著那根霜草里注入自己的劍意,星輝。
最后,還有一點點神性。
那根霜草陡然之間,綻放出一道熾烈光華。
聲聲慢抬起一只手遮在面前,音障在面前三尺倒扣形成。
自在湖前,一劍斬出——
兩撥水氣遮天蔽日,被一根霜草斬得支離破碎,中間露出干涸的河床,土石迸濺,猶如神靈持劍一劍斬下。
寧奕的身后,星辰巨人雙手持著虛無之劍,保持著奮力斬下的動作,逐漸羽化,化為星星點點的星輝,消弭天地之間。
琴君面色駭然站起身子,看著寧奕。
這是什么神仙劍意?
寧奕面色恍惚,看著眼前的兩撥巨大水氣重新砸下,自在湖畔的湖面劇烈搖晃之后,緩慢回歸平靜。
他努力攥緊那根干巴巴的霜草,之前的水珠,已經在草葉上蒸發殆盡,他試著再揮出一劍,連迎面而來的風氣都切斬不開。
于是在夕陽霞光中,緩慢而倔強揮舞著一根枯白霜草的少年身影便顯得略微有些滑稽。
寧奕喉嚨里發出了悵然若失的聲音。
這是靈機一動的驚鴻一劍,宛若天賜。
可是創出這一劍的靈感與契機,卻從寧奕的指縫當中溜走。
所幸,見到這一劍的人,不僅僅是寧奕,還有白鹿洞書院的大君子。
寧奕把充滿期待目光望向了身旁呆滯的女子。
琴君久久未從震撼當中回過神來,她看著寧奕,顧不上儀態,輕輕咽了一口唾沫,看到后者那副懊惱又悔恨的事情,恍悟過來這恐怕就是寧奕的心念一動,此時此刻,已經捕捉不到,如流云一般散開。
琴君沉默很久,認真說道:“這一劍,值得長陵的那些死氣。”
寧奕揉了揉面頰,風輕云淡說道:“跌宕起伏,不喜不悲,我已經見過了很多這樣的事情”
他頓了頓,盯著自在湖畔的水氣,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可是我仍然很心痛。”
琴君拍了拍寧奕肩頭,善意的安慰說道:“我家蘇幕遮先生教導我的時候,說修行之難,不是能夠拿起,而是能夠放下,寧奕先生,人生總是這樣,大起大落落落落,很無常的,也許還有下一次的頓悟以及錯過。”
好一個人生總是這樣。
大起大落落落落。
寧奕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霜草,凜冽的殺氣在風中消散。
兩人在自在湖畔沒有過多停留,返回天都皇城之后,聲聲慢便動身回了白鹿洞書院。
寧奕特意繞了一小截路,走了幾家鋪子,再回到府邸院子小巷,遠遠看到府邸空無一人,麻袍道者竟然不在,只留下兩個懸掛府墻的大紅燈籠。
寧奕輕輕咿了一聲。
府邸大門輕輕推開,寧奕聞到了熟悉的香味,丫頭雙手撐肘,八仙桌上罩了一個黑色的紗籠。
“那些麻袍道者呢?”
“他們今兒太累了,巷子安靜,許久都不用他們勞苦站著,就讓他們回太清閣啦。”丫頭笑瞇瞇望著寧奕,看樣子心情不錯。
寧奕合上府門,回過頭來。
“熱烈慶祝我家‘寧小侯爺’班師回朝,當當當當——”
裴丫頭做了個很浮夸的掀開黑色紗罩動作,桌上擺滿了豐盛菜肴,揭開的一剎那,丫頭的星輝滿溢而出。
寧奕同樣很浮夸地啊了一聲,十分配合地伸出一只手擋住面頰,裝作無法直視桌上菜肴齊齊迸發的光芒。
像極了以前在西嶺看到的小人畫。
兩個人對視一眼,捧腹彎腰,哈哈大笑。
前仰后合之后,寧奕隨手拎了個腰鼓座墩坐在丫頭對面,隔著擺滿菜肴的八仙桌,不急著動筷,而是靜靜端詳著丫頭的臉蛋。
粉粉嫩嫩,還帶著一點嬰兒肥。
忽然之間的嚴肅,讓丫頭有些手足無措。
她看著寧奕有些不知所措,雙手疊掌放在膝蓋上,抿著嘴唇。
寧奕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檀香長條盒子,放在面前晃了晃,眨眼道:“碎銀做的簪子,玉花,還有一些細碎玩意。”
丫頭瞬間眉開眼笑。
伸手想拿。
寧奕舉起木盒,身子向后傾斜,笑瞇瞇道:“叫一聲哥來聽聽。”
毫不猶豫的一聲——
“哥”
聲音酥軟,落入心湖,濺起漣漪。
丫頭接過檀香木盒,摟在懷里,愛不釋手,舍不得打開,眼睛細細瞇成一條月牙。
寧奕環抱雙臂,微微向后傾去,靠在院子石壁上,看著丫頭的嬌嫩臉蛋,恍惚想到了紅山海底寢宮飛掠而出的那尊極其驚艷的女子劍仙符箓法相,此時此刻,裴丫頭的面容已經有了七八分長開的模樣,風姿已有,稚嫩猶存。
姜麟見到丫頭長大之后的模樣,一時之間心神都被那符箓女子的絕代風華攝去。
寧奕喃喃道:“以后不知道會禍害多少人吶。”
這是寧奕來到天都,吃得最香甜的一頓飯,吃完飯后,在裴煩的強烈要求下,在劍藏當中取出了一柄適合踩踏的飛劍,貼上了兩張“鴻毛”符箓,御劍而行。
丫頭雙手環過寧奕的腰身,滾燙側臉貼在后背衣袍上。
風氣吹得她兩鬢發絲飛掠。
大月無聲。
一劍獨行。
她閉上雙眼。
“哥”
“嗯?”
“我不喜歡天都。”丫頭的聲音很輕,但沒有難過和悲傷,她俯瞰著這座古城,柔柔說道:“這里的屋樓很好看,人很善,但我不喜歡天都里的規矩,披著金甲的禁衛,魚龍潛行的三司”
“我也不喜歡每日待在府邸里,一個人靜靜對著黃宣發呆靜坐,勾畫符箓,篆刻陣法”
“我不喜歡你每一次出門,也不喜歡你身上受傷”
丫頭說著一件又一件不喜歡的事情。
然后她頓了頓。
“但是我喜歡現在。”
把臉靠得更近了一些。
深深吸了一口氣,劍器掠地很高,速度很快,但是并不冷。
很溫暖。
因為有寧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