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坡路的人,會不自覺地低下頭,而走下坡路的人,卻大多把頭仰著。
此時此刻,高似道的視線里幾乎只有地面,因為他要爬的這個坡道很陡,即便抓著欄桿借力也爬得十分費勁。這條路每天都要走過至少兩次,只是今天他的腳步格外沉重,竟然生出一股突兀的陌生感。
忽然之間,感覺脖頸后面一涼,高似道用手摸了摸后抬起頭看向夜空,才發現原來是下雪了,這應該是首爾的初雪。
“喂,學生。”在細長坡道中段的平臺處,站著一個頭上戴了頂棒球帽的男人,帽檐壓得有些低,在本就非常昏暗的環境下讓人更加看不清面容。這個男人身上的羽絨服似乎有些不太合身,臃腫得叫人沒法判斷身形,不過聽聲音應該并不年輕了,“在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
因為是迎風而行,所以高似道隔著老遠就能聞到空氣中有股濃烈的酒精味,以及嘔吐物特有的酸腐氣息,每當夜幕降臨,首爾到處都能遇到這種醉漢,特別是遠離主干道的犄角旮旯里。他此時的心情很不好,完全沒有和這種醉漢糾纏的想法,自然沒有理睬對方。
“去,到下面的便利店去給我買一瓶維他500。”中年男子自說自話地嚷嚷著,還抬手指了指坡道下面亮著燈的GS25便利店。就算真要使喚別人,先掏出錢來是最起碼的,但他一點要拿出錢包的意思都沒有。
“滾一邊去,醉鬼。”高似道嫌棄地擠了過去,用肩膀將這醉漢撞開。首爾的北部多山多丘陵,很多地方都有這種建在路邊的行人專用坡道,寬度大概只有一米五的樣子,兩個人是肯定沒法并排走在一起的,若是有人迎面走過來,雙方都得側著身子才能過去。
“原來是宗國的狗崽子,可真是…”被撞的那一瞬間,男人看到了高似道長款羽絨服胸前印著的“宗國李寧”四個漢字,于是嘴里不干不凈地噴了起來,至少三代涵國人對宗國都有種復雜難言的感情,與其說是敵視倒不如說是畏懼與自卑。
高似道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快五年,韓語的能力自然非常好,即便這個男人的舌頭都捋不直了,他也依然聽出了那些惡毒的侮辱詞匯。和這樣的一個醉漢計較不會任何意義,于是他只是低著頭繼續往上走。
可惜,有些腦子里缺跟弦的白癡喜歡把別人的寬容當縱容,他沒走兩步卻感覺身后一股大力襲來,差點被推了個跟頭,“是想讓我幫你醒醒酒嗎,腦殘的柴犬?”
涵國的社會就是這樣,借著“長幼有序”之名,年長的人總愛對年下的人隨便呼來喝去,這個中年男人經常借著酒勁撒潑,讓路上碰到的年輕人幫他買飲料或者買零食。這毫無疑問是在進行勒索,但大多數人都不想被糾纏上,加之一瓶飲料、一根熱狗這種要求也花不了太多錢,所以總能叫他得逞。今天遇上了一個較真的人,讓他覺得臉上非常掛不住,便借著酒勁沖上去推了一把。
“宗國人都是混蛋,父母就是這樣教你們跟長輩說話的嗎?”被瞪了一眼之后,這個中年男子不僅沒有躲閃避讓,反而又往前湊了一步,還一副要打架的樣子揚起了拳頭。
高似道可沒有喝酒,醉漢的攻擊行為在他眼里笨拙又滑稽,從容地抬手架住對方揮來的胳膊,然后另一只手握成拳頭,閃電般在對方的肋下痛擊一拳。肋下的肝區是人體的弱點之一,被用力擊打后普通人會瞬間失去行動能力,除了疼什么都感覺不到,連呼吸都會異常難受。
過來糾纏的中年男子當場捂著肋部跪倒在地,只顧著嘶嘶地吸氣,連慘叫都叫不出聲來了。高似道并不擔心會出事,他也就是想給這混蛋一點教訓而已,所以發力并不是很充分。此時的首爾氣溫低到了零下十一攝氏度,出來活動的人肯定都是全副武裝的,這男人身上厚厚的羽絨服和里面的馬甲至少能保證他的肋骨不不被打斷。
這一拳散掉了心頭的些許陰霾,讓高似道覺得暢快了許多,于是沒有再多看一眼,直接轉身離開了。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后,他總不至于再換副老好人的面孔,噓寒問暖一番然后把人送回家去。
從今天上午開始他的心情就一直很不好,原因很簡單,他去醫院拿了檢查報告,結果被告知診斷出了癌癥,那份診斷報告此時就在他的背包里塞著。惡性黑色素瘤,如果用人人都能聽得懂的話來進行說明,那就是沒救了。
回到租住的One Room,站在門口的地墊上抖落了肩頭的雪花,高似道看向了桌上的鬧鐘,上面顯示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之所以會弄到這么晚才回來,是因為他身上的現金都用光了,跑去東大門的換錢所把支付寶賬戶里的余額全都換成了涵元。
那種換錢所都是私人開設的,沒有任何合法的經營的資質,并且為了配合夜市場營業都是九點半以后才會開門,唯一的優點就是匯率給的還不錯。這路上一來一回,加上抽空吃了個晚飯,回來得晚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
看到自己床上的被子一聳一聳,耳邊還出來似有似無的女人壓抑的喘息聲,換成別人估計就得抬起頭,看自己的腦袋上是不是有歐若拉在閃耀了,高似道卻知道這是女朋友躲在被子里哭鼻子,“又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One Room的設施基本上都很簡陋,無非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所謂的床只不過是一張席夢思床墊扔在地板上罷了。不過這樣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只要地暖一開被窩里的溫度很快會就上來了,跟下面鋪了電熱毯沒有兩樣。
崔海娜掀開被子露出腦袋,頭發看上去亂蓬蓬的,眼睛和鼻頭都是又紅又腫,額頭上卻全是熱出來的汗,“OPPA,你怎么好端端的就得了癌癥啊,我不相信…我絕對不相信這是真的!”
“區區絕癥而已,又不是馬上就咽氣,用不著這么大驚小怪的。”高似道差不多是五年前來到首爾讀研的,畢業之后做了一年的咸魚,隨即又開始讀博,如今是高麗大學的博士在讀生。因為他們每年都會被要求交一份體檢報告上去,所以才有了這次的體檢,本以為跟以前一樣只是簡單走個過場,誰知道竟會檢查出癌癥來。
“是不是只剩下三個月好活了,OPPA盡管直說吧,我能承受得住。”崔海娜是大學本部商學院的四年級學生,大三時報的一門課正好由高似道擔任助教,有次她報告交得晚了想麻煩他通融了一下,又是請喝咖啡又是約晚飯,一來二去就熟悉了起來。
然而那次高似道并沒有為這個漂亮的大邱姑娘打開方便之門,畢竟他高某人一生行得正坐得端,豈是區區咖啡可以收買的?吃干抹凈之后拒不認賬,還在該課程的學生群里點名批評了幾句,甚至發了一條群通知問其他學生:鐵汁,你們說我做得對嗎?
崔海娜在那門課上最終拿了個C+的評價,覺得不滿意的她選擇了重修,結果第二個學期那門課的助教依然是高似道…那時候的高似道已經多了兩個綽號,很多學弟學妹開始稱他為狗似道,或者高似Dog。
“什么三個月六個月的,你以為是演電視劇呢?醫生什么都沒說,目前只是確信我患有癌癥,讓我明天去做個更詳細的檢查。”醫生的診斷不可能寫百分之百確定的說法,為了避免麻煩總會玩些文字游戲,不過后續的檢查肯定還是要去做的,“我決定換個地方,去高麗病院做檢查,畢竟研究型醫院的水平要高不少。”
相比于安巖洞的社區醫院,高似道當然還是更加信任自己學校的附屬醫院,無論是器械設備還是醫療人員,高麗大學的附屬醫院都要比一般醫院強得多。
“那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做檢查吧。”崔海娜已經上大四了,每個星期只有兩節課而已,一節在周三,一節在周五,而明天是星期四。當然,沒有課程并不意味著不忙,她們固然不需要寫畢業論文,但卻需要進行就業準備。工作難找在整個涵國,特別是在首爾市內一直是個大問題,很多人畢業幾年了都擺脫不了“就業準備生”的身份,還有不少人主動申請延遲畢業,賴在學校里。
“行啊,我們明天早點起床,先一起吃個早飯再去醫院做檢查。”高似道并沒有拒絕,反正他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沒有必要為了逞強而拒絕這份好意,“時間不早了,我去洗把臉,你趕緊睡吧。”
洗了個臉換上珊瑚絨的睡衣,高似道沒有立馬去床上睡覺,而是從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了煙和打火機,走到了建筑的外面去。房東不允許在室內抽煙,而且整棟樓的所有屋子里都裝了煙霧感應裝置,所以不管氣溫是多少度,想抽煙都只能去外面抽。
之所以被診斷了癌癥還能保持這么淡定,大概是因為沒有實感吧,回首過來的這二十七八年,高似道發現很多問題他都沒有仔細想過。人生中很多被當做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其實都是說變就變的,比如明天。
以前他總覺得身邊的同齡人都不太成熟,可現在回過頭再看看,自己其實也沒有什么兩樣,“嘖,該怎么跟老爸老媽說呢,真是傷腦筋。”
雪花飛舞,于風中漫卷,這些白色的精靈讓黑夜不再那么黑,卻又在悄無聲息之間奪走了大地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