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崇本屯大軍于岷州,我軍何不先攻洮、疊、宕、秦四州,斷其羽翼?”魏五郎不解問道。
崇山峻嶺間,大軍緩緩前行,楊師厚也沒有騎馬,與士卒一樣穿著盔甲步行。
“隴右最富庶之地是秦、隴二州,但最險峻的地方卻是岷州,楊崇本屯兵于此,是想憑借山川形勢與我軍周旋,戰事不利,則越過洮水,竄入吐蕃境內,其心不小,本將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若不能擒殺此人,日后必為邊患,先攻洮、疊、宕、秦四州,則兵力分散,遷延日久,我大軍突出,堵在洮水南岸,斷其去路,楊崇本必軍心大亂!”
魏五郎不放心道:“楊崇本在秦州時就有兩萬大軍,如今裹挾青壯,怕不是有六七萬大軍了?”
楊師厚大笑起來,“我軍奉詔討賊,名正言順,河隴大勢在我,楊崇本裹挾嗢人,流賊而已,嗢人背井離鄉,豈能不心生怨恨?此乃自取滅亡之道,所以本將才輕兵快進,直取岷州!”
笑聲在青山間回蕩,魏五郎被他的豪邁感染,心中的憂慮去了大半。
“五郎,我軍一路行來,暢通無阻,嗢人見旗便拜,可知楊崇本必敗。”另一個指揮使李景道。
“才疏學淺,見笑了。”魏五郎沖李景拱拱手。
從底層士卒爬起來的魏五郎,眼界自然比別人差一些。
不過魏五郎脾氣謙和,待人有禮,在楊師厚帳下頗受歡迎。
就連楊師厚也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宛如兄弟一般對待。
“報將軍,前方三十里就是岷州,楊崇本龜縮城內,尚未發現我軍!”斥候滿頭大汗跑來。
為了隱蔽,斥候連馬都沒有騎,一路在青草荊棘間潛行,臉和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劃痕。
“很好,攻破岷州,本將記你頭功!”
“謝將軍!”
這一路的輕裝急進,果然沒有白費,“全軍休息,兩個時辰之后,大軍攻城!”
士卒一路從蘭州繞道過來,至少奪走了兩百里路,士氣雖然高昂,但身體已經疲憊,楊師厚下令之后,士卒躲在山影間,就地而臥,十幾個呼吸間,便睡著了。
他們睡下,楊師厚沒有休息,帶著親兵四處巡戒。
兩個時辰很快就過去,夜色中透著微微的涼意,山谷間風聲呼嘯。
士卒們被各自的什長伍長喚醒。
天上寥落的星辰還沒有唐軍的眼神明亮。
一雙雙年輕的眼神中渴望著軍功,渴望著一切美好的東西。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想想三年之前,你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三年之后你們又是什么日子?將來還會有更好的!”都頭們在各自的陣列中喊話。
三年之前,不堪回首,不,整個關中三十年都不堪回首。
十五年前的黃巢攻入長安的慘狀,很多人都經歷過,后來一系列的動亂更是雪上加霜。
這一切都在三年的時間里改變了,每個人都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一個生機勃勃的大唐。
黑暗和絕望的日子經歷久了,就會更珍惜眼前的光明和希望。
楊師厚揮劍斜指東方,“建功立業就在今日,攻下岷州,河隴皆平!”
一萬士卒沉默而堅決的前行。
攻下岷州,一個舊時代的落幕,一個新時代的降臨!
岷州城墻上火把通明,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降臨。
楊崇本不是不明白大勢,河隴根本沒有抗衡唐廷的力量,甚至吐蕃也沒有。
大丈夫當擁旄仗鉞。
他不甘心,在李茂貞麾下蟄伏這么久之后,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事實上,他并沒有下定決心越過洮水,域外荒蠻之地,比不了中土,他更沒有時間和機會去經營。
“陛下有振作之心,宅心仁厚,當年放我夫妻二人團聚,還讓夫君戍守秦州,仁至義盡,夫君終究是唐臣,自古叛逆者多不降,夫君已叛李茂貞,再叛大唐,無面目見天下人。”
正愁容滿面的時候,耳邊傳來妻子的輕聲責備。
楊崇本更加心煩意亂,他沒想到皇帝出手這么果決,先下朔方,再下涼州,極具戰略眼光的拿下鄯州,河隴迎刃而解,剩下幾個州城,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他甚至能想到皇帝的下一步,從鄯州、涼州兩線夾擊甘州,如此形勢下,甘州龍家敢不敢反抗都是問題。
皇帝選了一個最好的時間攻伐河隴。
而他楊崇本卻像一個跳梁小丑般在河隴瞎折騰。
“現在歸降,皇帝會容我嗎?”楊崇本情不自禁的說出這句話。
“陛下正是用人之際,夫君攻陷隴右,已經向天下證明才能,王行瑜大逆不道尚能在長安安然無恙,夫君又何須擔心。”
佳人溫言在耳。
但楊崇本始終難以下定決心。
就在此時,城外沸反盈天,“大唐!大唐!”
無數人的吼聲忽然撕破黑夜,振聾發聵。
楊崇本的臉瞬間沉了下來,武人的本能讓他提起橫刀,“唐軍從何處而來?難道洮、疊、宕、秦四州都被攻陷了?”
洮、疊、宕、秦都有少量士卒駐守,唐軍就算要打,自己也會得到消息。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因為部下比他更迷惘。
短短半炷香的時間里,城里也響起了呼喊。
“大唐!大唐!”
這兩個簡單的音節仿佛蘊藏著無窮的魔力,即使不通唐言的嗢人,也無師自通的喊了出來。
河湟諸州嗢末人中,吐蕃、吐谷渾人居多,而隴西諸州卻是大唐遺民居多。
李唐皇室,正是出于隴右。
秦漢以來,無數聲名赫赫的名臣猛將出于此地。
這片土地自始至終都流淌著大唐的血脈。
人力終有盡時,楊崇本一聲嘆息,“開城迎接王師!”
臨州的戰事沒有這么輕松。
臨州即為大秦隴西郡治所狄道。
“甘護侖是鐵了心為吐蕃殉葬!”郝摧不怒反笑。
甘護侖是徹徹底底吐蕃人,為吐蕃戍守此城三十年,城內三千甲士都是正統的高原后裔。
“此人守城有方,倒是一員宿將。”張璉嘆了一口氣,涇原將士又將浴血。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壞事,沿途受降納叛,功勞也就小了很多。
涇原軍需要大戰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當年吐蕃趁亂攻破長安,擄我子民,死傷無數,今日就讓甘護侖老兒來還!”郝摧提著橫刀吆喝一聲,精銳親兵紛紛聚在他身邊,“將軍在城下稍后,末將去取甘護侖老兒人頭!”
張璉笑著點頭。
郝摧出現在城下,攻城的涇原軍氣勢立即就變了。
城上仿佛也感覺到此人威脅太大,石頭、弓箭全都沖他而來。
郝摧在長梯上如同靈猴一般,只避石木,不逼弓箭,健步如飛,十幾個呼吸就沖上城墻,狂笑著沖入敵陣,刀光滾動,守軍的盔甲和盾牌仿佛是紙糊的。
臨州城就像是隴西諸州中的異類,很少跟周邊勢力交流,也不主動侵犯他人,困守一地,越來越窮困潦倒,盔甲早已破損不堪,盾牌也只是木板,就連長矛也只是加了一塊鐵。
這樣的軍隊在如同鐵獸一般的郝摧面前,簡直是叫花子。
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守軍的頑強意志,前仆后繼,寧愿死在郝摧刀下也絕不后退。
連殺幾十人之后,饒是勇猛如虎的郝摧也氣喘吁吁。
好在此時涇原軍大部分已經攻上城墻。
一個時辰之后,城墻的上守軍已經被清理干凈。
但城內依舊反抗激烈。
張璉命精通吐蕃話的人勸降,迎來的是更激烈的反抗。
甚至城中的居民都被動員起來。
唐軍軍紀,不得侵害百姓。
涇原軍在張璉的帶領下也一直遵守。
但今天的形勢卻遠遠超出他的意料,不僅臨州軍頑強反抗,城中百姓也瘋狂抵抗。
很多士卒路過民房,卻被從低矮窗戶刺出長矛刺中面門。
還有的被巷道中扔出的套繩扯入黑暗中,傳來一聲聲慘叫。
勸降的人更慘,在主街上被兩道繩索套住,當街被撕成了兩半,鮮血和內臟灑在地上,兩截尸體卻被扯入巷道中。
敵人喪心病狂張揚大笑…
短短半個時辰,涇原軍的傷亡居然比攻城還大。
張璉心中在滴血,涇原子弟跟他血脈相連生死與共。
郝摧高聲吼道:“諸軍聽令,全城雞犬不留!”
張璉聞言大驚,“你大膽!”
郝摧雙眼血紅,“他們能殺我們,我們不能殺他們?這是什么狗屁軍紀?陛下怪罪,本將自刎謝罪,不耽誤你升官發財!”
“你…”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慈不掌兵,張璉眼睛也紅了起來,“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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