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時候,李曄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涼州城上已經插滿了唐旗。
大隊的俘虜被押到城外,唐軍入城戒嚴,各部落被擋在城外。
城外的秩序維持很好,此戰已經證明了唐軍壓倒性的戰力,在刀子和盔甲面前,嗢人部落不得不老實,城內卻出乎意料的混亂起來。
說是混亂也談不上,兩伙人互不服氣,都快拔刀子了。
鬧到李曄面前。
幾百號人跪在中軍大帳之前,左右兩列,怒目而視。
其中居然有杜晏球。
“怎么回事?”李曄沉下臉來,軍隊穩定是他的底線。
親衛都人人手按橫刀。
“陛下,末將攻入城中,正要生擒折逋缽督,此人出來搶功,致使折逋缽督自刎而死,末將不過說了他兩句,他便罵末將梁狗!”杜晏球義憤填膺的指著左邊一伙人。
左邊一人立即大聲反駁,“陛下休聽他胡說,分明是我先攻入折逋缽督府中,他出來搶功!”
原來是此事,李曄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部下立功心切,李曄自然是歡喜,但若是不處理好此事,以后可能弄出更大的事來。
為了爭功而坑害袍澤的事不勝枚舉。
玄宗朝一代軍神的王忠嗣,其父王海賓抗擊吐蕃,勇冠諸將,功勛卓著,為諸將嫉妒,坐視其被吐蕃圍攻致死。
朝堂上時不時刮起妖風邪氣,軍中同樣如是,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門派。
“什么搶功,我等迎戰折逋缽督親衛,你從旁邊摘桃子,還說是我搶功?”杜晏球恨聲道。
“夠了,你叫什么名字?”李曄制止了兩人繼續爭辯。
杜晏球的本事,李曄是見過的,這人能跟杜晏球搶功,不得不說也是本事。
“什將夏、魯奇。”這人低著腦袋,看不出年紀。
“你叫什么?”李曄睜大眼珠子。
“夏、夏魯奇”聲音中帶著些許青澀。
一道驚雷轟在李曄腦海里。
李存孝縱橫唐末,天下無敵,可惜死的太早,其后便是王彥章聲名鵲起,縱橫河朔,但王彥章是被夏魯奇生擒的。
后世有人評價李存孝唐末五代第一猛將,夏魯奇第二。
而且,夏魯奇的忠誠不在王彥章之下,歷史上李存勖中了劉鄩的埋伏,一千騎兵被一萬梁軍圍困,夏魯奇持槍攜劍,護衛李存勖,親手斬殺百余人,傷痍遍體,從正午殺到黃昏,保了李存勖一命。
若單是武勇也就罷了,五代不缺猛將,關鍵此人治政能力也非常突出。
說來也是緣分,李曄記得夏魯奇和杜晏球都被李存勖收為義子。
兩年之前,李曄苦思冥想的時候,心中也劃過王彥章和夏魯奇的名字,但當時王彥章已經是梁軍將領,夏魯奇更是沒影。
“你是青州人夏魯奇?”李曄再一次確認,畢竟這時代重名重姓的人很多。
“陛下何以知道?”夏魯奇抬起滿臉血污的臉,依舊看不清年紀。
李曄按下心中狂喜,臉依舊板著,“你好大膽子,居然敢辱罵軍中大將!”
以下犯上,軍中大忌。
先不提功勞的事,一個什將辱罵副指揮使,若是不受懲罰,杜晏球以后也沒臉帶兵,在唐軍中也待不住了。
若是換做其他性格暴躁的將領,當場就可以斬了夏魯奇。
“來人,夏魯奇以下所有人重打二十軍棍!”李曄話一出口,辛四郎便興沖沖上去拿人,兩年前,這廝在邠州中了楊崇本的計,大庭廣眾之下被打了五十軍棍,現在有人步他后塵,自然樂不可支。
李曄一把拉住他,這家伙動起手來沒輕沒重,不把人打死,也打殘了。
沖薛廣衡使了個眼色,薛廣衡當下會意。
此時唐軍和嗢人部落都圍攏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名唐軍被按倒在地,剝下盔甲,“噼噼啪啪”的打了起來。
二十軍棍對戰場廝殺的漢子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
行刑完畢,這些人若無其事的跪在中軍大帳之前。
“軍功曹的人何在?”李曄大聲道。
“末將在此。”軍功曹的人分布唐軍各營,歷次大戰都要親臨前線,記錄軍功,戰后還要再統計和尋訪一次,以免錯漏,最后還要有立功者的上一級軍官畫押確認,軍功才能生效。
因此軍功曹的人也被將士們稱為青衣使。
不受將領約束,但也不能干預將領指揮作戰。
“他二人的軍功怎么定的?”
“回稟陛下,杜將軍正面迎戰,牽制敵軍主力,占六成功,夏魯奇五十人側翼突襲,直取折逋缽督,敵軍大亂,杜將軍趁勢大進,折逋缽督被兩位將軍所逼,自刎于軍中,末將裁定夏魯奇將軍四成功,已記錄在軍帳之中。”
李曄點點頭,還算公平合理,“你二人有何意見?”
杜晏球只是氣憤被人罵作梁狗,現在功勞有了,氣也順了,也就沒什么意見。
夏魯奇能分四成功勞,自然也無話可說。
不過這么個猛將出現在面前,李曄自然不能放過,“好,夏魯奇的軍功抹去,即日起充入親衛都,杜將軍升任指揮使。”
周圍嫉妒者有之,羨慕者有之。
夏魯奇一臉茫然狀。
辛四郎已經一把把他拉過來,“小兄弟脾氣像本將。”
李曄瞥了他一眼,對薛廣衡道:“先帶他去療傷。”
涼州終于攻下來了,李曄昂首入城。
昨夜戰事激烈,戰火很快被撲滅了,涼州城沒有遭到荼毒,但昔日的河西重鎮,在李曄看來,還不如關中小城,城內建筑老舊,大排胡亂搭建的木屋,充斥著原始的草原風格。
到處都是牛羊糞便,臭氣熏人。
偶爾有一兩座小樓,卻也是殘破不堪,宛如行將就木的老人,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李曄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五涼都城,一百三十多年前,大唐在河西的明珠,現在淪落成這個樣子。
除了城墻高聳以外,別無長處。
唯一算的上豪華去處的只有折逋缽督的府邸,一百三十多年風雨的侵蝕,大唐風格還未完全抹去。
門前血跡未干,折逋缽督的家眷全都跪在地上。
土豪就是土豪,家眷都差不多五六百人了,明知李曄是大唐皇帝,眼中還是帶著刻骨的仇恨。
“折逋家六百三十一人,老幼婦孺,全部緝拿,聽候陛下發落。”林光遠拱手道。
“明日祭奠朔方陣亡將士!”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規則。
歷史上的無數經驗告訴李曄,以德報怨,只能換來別人的得寸進尺。
越是野蠻的地區,越是畏威而不懷德。
沒有什么比白晃晃的刀子紅通通的血更有說服力。
翌日,宗高谷的京觀被一輛輛牛車運回。
涼州北城外,風高日麗,從草原吹來的風,清新的令人心曠神怡。
每個人都知道要發生什么,在不太平的涼州,嗢人同樣是見慣了殺戮。
就連折逋缽督的家眷們也仿佛認命了一般。
哭鬧的是被抓起來的臥底部落,以及當日參與殺害朔方將士之人,加起來一共有五千人之多。
李巨川到底是讀書人,面有不忍之色,“殺戮過重,有傷天和。”
“爭鋒河西,不流他們血,就要流將士們的血,朕就是要告訴河西諸部,這就是抵抗大唐的代價,先威而后德勝,人皆懷恩,先德而后威,人皆懷怨!”
再說這些人也不是無辜之人,手上沾染了唐軍的鮮血,就是折逋缽督的家眷,享受了尊榮,就必定要承受風險和代價。
李曄的仁慈是對內,對自己人的,并非不分敵我,他的手落下,橫刀也跟著落下,哭喊聲戛然而止。
嗢人們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鮮血染紅了青翠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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