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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八章 皆為利來

  如果有可能,李曄真不想打這一場仗。

  一路行路,人煙稀渺,斥候動不動就遇到黨項和吐蕃部族。

  夏綏的黨項人接近二十萬,鄜坊黨項人十萬以上,散落在河套各地水草之地的黨項也有二十來萬,當初李曄收復地斤澤地區,有效宣示了唐廷的威儀,而浮云城的存在,基本把北河套地納入唐廷的懷抱。

  朔方境內同樣存在大量黨項部族,有田則耕種,無田則游牧。

  朔方地廣人稀,給了他們足夠的生存空間。

  漢人居大城周邊,對不能耕種的偏遠之地沒有興趣。

  大唐衰落,沒有中土王朝的支持,朔方的漢人勢力也在衰弱,掌控力日趨減弱。

  黨項部落卻在逐漸壯大,吸收北方草原人以及西南吐蕃人。

  說是朔方節度使,實則掌控區域只限于靈州,遭逢了氏叔琮八千梁騎的打擊,連鹽州的控制力都在下降。

  當然,這些部族還不能威脅朔方漢人主體。

  司馬懿平遼東公孫氏,大肆屠殺,大幅削弱了漢人力量,造成了力量空虛,客觀上讓異族有了崛起之機。

  李曄總有點同室操戈的心理在作祟。

  “牙兵畢竟是少數,我軍可以攻心,況且牙兵之中也有忠于大唐之人。”李巨川道。

  “韓遜接來了沒有?”李曄問道。

  “天冷冰雪未融,車駕剛剛過鹽州,應該后天就能抵達。”薛廣衡道。

  至德元年,肅宗李亨靈武繼位,靈州一度成為中唐之后西北最大軍事重鎮,城高六米,與長安城不相上下,強攻必然損耗巨大。

  而漫長的糧道,也決定李曄不可能長期圍困。

  這即是韓遵敢違抗唐廷的憑仗。

  “若不打疼他,談何攻心?”交手的這么多回合,李曄也知道韓遵的大致想法。

  手里唯一捏著的牌就是韓遜,不過父子親情在這時代有多大作用,實在不好說,想靠韓遜勸降韓遵希望渺茫。

  唯有堂堂正正展示唐廷實力,讓城內軍民知道如今大唐的威嚴,震懾朔方境內的各族。

  “安營扎寨,打造攻城器械,兩日后來攻城!”李曄大聲道。

  既然來了,就要做好一切心理準備,朔方不能這么游離在大唐之外。

  靈州城外各縣,只要大唐的旗幟舉起,城門自動打開,唐軍秋毫無犯,只按照李曄的軍令,征收大木,以作攻城之用。

  此時的天下,大唐仍是正統,不僅朔方,連河隴地區都是奉大唐為正朔,包括很多吐蕃人占領的城池,也是尊奉大唐。

  當年在河隴實力最強勁的論恐熱、尚俾俾也都以大唐為尊。

  拓跋懷光五百精騎斬殺論恐熱,人頭也被送往長安。

  現在的折逋缽督、崔延沒相、杜倫悉伽、拓跋謙等人,雖然小動作不斷,但至少明面上,臣服于大唐,數度請求唐廷的冊封。

  這便是大唐的底蘊,即使衰落了,影響力依舊存在。

  “報陛下,有西北方向有千騎游弋。”斥候匆忙來報。

  “難道是朔方精騎,欲阻斷我軍糧道?”李巨川蹙眉。

  “報,東北方向、西南方向各有小股游騎巡弋。”又是一名斥候飛馬而來。

  “看清楚是什么人沒有?”

  “似乎不是朔方軍。”

  目前唐軍戰兵加上張璉的涇原軍,還有運送輜重的輔軍,差不多六萬人。

  雖然不懼這個散兵游勇,但一群蒼蠅圍在周圍,總是影響人心情。

  朔方的土匪都如此囂張了嗎?

  要知道李曄是亮明了大唐天子旗號的,這些家伙居然還敢來。

  “加派斥候,看看他們究竟想干什么。”

  看熱鬧也不是這么看的,這不是影響人辦事的心情嗎?

  若是這些游騎真跟李曄作對,今天偷襲輔軍,明天騷擾糧道,這場戰事想快也快不了。

  李曄深知游擊戰的厲害。

  唐軍如今成了被游擊的對象,而這些“馬匪”作為地頭蛇,打不贏就跑,唐軍也沒那個精力去追擊。

  沒等斥候回報,一隊五百人的游騎已經向唐軍奔來。

  唐軍幾乎是條件反應般的列陣。

  但這股騎兵行至陣前駐立,幾名頭人下馬向天子旌旗遙拜。

  李曄的中軍列于高地之上,看清了下面的動靜。

  “達怛人!”李巨川驚訝道。

  只要要不是來打仗,李曄還管他們是什么人,“讓他們來覲見。”

  傳令兵快馬而去。

  唐軍陣列讓出一條通道。

  傳令兵上前交涉了一陣,達怛人猶豫了一陣,還是跟著傳令兵前來覲見。

  “達怛人源自室韋,室韋與契丹同出一脈,被突厥人征服,后不堪突厥斂取無度,紛紛歸唐,安史之亂,朝廷無力經營草原大漠,回鶻人興起,后黠戛斯人擊破漠北回鶻,達怛人脫離回鶻掌控,遷居漠南,當年李克用父子招募漠南韃靼數萬之眾,擊龐勛,戰黃巢,河東由此而興。”李巨川簡要給李曄講解了一番。

  李曄一陣暈頭轉向,他只知道匈奴、突厥、蒙古等赫赫有名的草原帝國,至于歷史夾縫中的室韋、達怛,真就兩眼一抹黑了。

  不過既然沒有敵意,就是朋友。

  李曄心思一動,李克用父子草原土匪出身,都能招募他們,憑什么中原正朔的大唐不能招募他們?

  當年太宗除了大唐皇帝,還是草原的天可汗,有合法統治草原的身份。

  幾人被帶到李曄面前,納頭便拜,一頭人用流利的唐言道:“延羅思拜見大唐皇帝陛下。”

  這人長相跟唐人差不多,只是胡子拉碴的,長臉高額,狹目闊鼻。

  一出口流利的唐言,讓李曄驚訝不已。

  李巨川在旁咳嗽兩聲,李曄才回過神來,“頭領請起,朕興兵討伐叛逆,不知爾等所來何為?”

  在周圍唐軍的赫赫軍威之下,延羅思執禮甚恭,“回皇帝陛下,聽聞朝廷大軍東來,我等邊地小族,也有報效大唐之心。”

  這種情況還是李曄第一次碰到,從來都是別人抱成一團打自己,沒想到也有人投靠自己欺負別人的。

  話說當年大漢大唐縱橫西域的時候,也是四兩撥千斤,整合四方小國以討不臣。

  雖然兵力少了一些,但達怛人這份“孝心”還是可嘉的。

  “頭領既然有此意,朕深感欣慰。”

  “能報效大唐,是我等之福。”

  李曄當即把他們安頓在唐軍左翼。

  “達怛人雖有報效之意,但未嘗沒有投機之心。”李巨川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上次唐軍大戰氏叔琮八千梁騎,這些人一個沒見,現在李曄掃平關中,這些人就全蹦出來了。

  好歹當過兩年皇帝,李曄當然不是深宮之中的傻白甜。

  其實這樣的場景一百三十年前已經預演過,安史叛軍攻陷關中,強弩之末,回紇人助唐廷收復長安,取兩京子女,巨大的政治利益到現在還在享用。

  龐勛之亂,李國昌李克用父子平叛有功,但因為后來恃功驕恣,飄的找不著北,被唐廷幾路大軍合擊,亡奔達怛。

  黃巢大亂,沙陀人再次站隊正確,才有今日之盛。

  拓跋思恭挾黨項人前赴后繼,獲得的利益也相當豐厚,為黨項人的崛起打下第一塊基石。

  隴西嗢末首領杜倫悉伽帶領族人也參與黃巢大戰,僖宗以洮、岷、疊、宕四州賞賜,成為嗢末人中最強勁的一支。

  對于李巨川的提醒,李曄心中有數,“今時不同往日,朕不會在給他們機會,他們想利用朕,朕何嘗不想利用他們?”

  若要說此時的延羅思有比肩李克用、拓跋思恭、杜倫悉伽之心,絕對是高看他了。

  但跟著唐廷的步伐,絕對吃不了虧倒是真的。

  也不排除其真有忠義之心,歸化之意。

  身為皇帝,為大唐千千萬萬子民著想,李曄只能以惡意揣度其用心。

  延羅思的加入仿佛一個信號。

  駐足靈州城下才兩天,朔方各部族紛紛領兵前來助戰,大者一千,小者兩三百,自備戰馬與糧草。

  吐蕃、黨項、黠戛斯、達怛、回鶻聞風而動,李曄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朔方城下盛況空前。

  仿佛是一只肥羊擺在群狼面前,整日人喊馬嘶,沸反盈天。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李曄把一條軍紀抄在黃娟上,送到各部頭人面前,侵害百姓者斬。

  沒指望他們能完全服從軍令,但不侵害百姓是李曄的底線。

  否則一個廢了的朔方,打下來干什么?

  “末、末將父子有愧于陛下。”韓遜顫巍巍的跪在李曄面前,泣不成聲。

  身上的傷還未痊愈,李曄趕緊扶起他,“你是你,你父是你父,朕不會混為一體。”

  唐末五代是個很奇怪的年代,父子不同心是基本操作。

  殺人放火的蔡將趙德湮一輩子造唐廷的反,生出的兒子趙匡凝成了藏書家,還是大唐鐵桿。

  平盧王敬武兵變上臺,一度想投奔黃巢,兒子王師范卻以忠義自許。

  “大人在朔方,數為牙將挾持,末將請入城勸降諸將。”韓遜還是想救一救韓遵。

  李曄也一陣嘆息,真打起來,韓遵肯定是不得善終,韓家三代,韓巡為大唐血戰有功,到了韓遵,就成了這德行。

  “還沒到時候。”李曄望著靈州城頭。

  韓遵若是想投降,未嘗沒有辦法說服城內牙將。

  原本是想今日攻城,但看著越聚越多部族,李曄改變了主意。

  風借火勢,火助風威,李曄隱隱感覺此戰的關鍵不在攻城。

  秦州。

  大軍緩緩出城。

  “齊威王昔日有言,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此番出兵,父帥必一鳴驚人!”一員不到二十的將領對楊崇本道。

  此人名叫李保衡,軍中悍將,在秦州脫穎而出,楊崇本按照慣例收為義子,卻并未改其姓。

  楊崇本沉吟不語,這兩年他在秦州苦心孤詣,招撫流亡,勸課農桑,放牧養馬,秦州一躍而成隴西最富庶之地,遠近蕃人皆來投奔。

  楊崇本的實力也像滾雪球一樣膨脹起來。

  朔方的來信一到,他當即起兵。

  機會只有一次,他如同深山老狼一樣蟄伏許久,為的就是一飛沖天的今日!

  再不飛,以后就沒有機會飛了。

  “秦州山川形勝,之東便是當年諸葛孔明失手的街亭,隴山護佑,之西為祁山,使君越過祁山便如魚得水,長安再不可制!”心腹幕僚李景低聲道。

  這兩年,唐廷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他頭頂,令他常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韓遵讓他趁鳳翔空虛,取之以為根基,聲援朔方。

  但楊崇本對此嗤之以鼻,兩年之前,在邠州見過皇帝本人之后,楊崇本忽然有種錯覺,或許皇帝真能重振大唐?

  不過如同所有的野狼一樣,嘗過血肉滋味之后,野心也膨脹起來。

  而他的野心就在西面,杜倫悉伽的洮、岷、疊、宕四州!

  早在多年之前,楊崇本就向李茂貞進言過,嗢末人戰力低下,一盤散沙,可尊奉朝廷,取隴右,爭河湟,圖河西,成當年西涼之勢。

  可惜李茂貞兩眼盯著長安,不用他之謀。

  如今杜倫悉伽大軍鏖戰河州超過半年,后方已經空虛,千載難逢的機會終于降臨。

  至于朔方的求援,楊崇本心中只有冷笑,如果他是韓遵,早就驅朔方軍橫掃河西,取涼州為基業,也不至于落入今日頹唐的境地。

  皇帝都兵臨城下了,才想到四處求援,負隅頑抗,愚蠢至極!

  天下還有他韓遵的援軍嗎?

  “傳令全軍,攻下岷州,不得傷百姓,府庫錢帛任爾等取之!”騎在馬上的楊崇本雄心萬丈。

  “大帥萬歲!”

  靈州。

  “斥候今日抓到甘州來的使者。”薛廣衡來報。

  “甘州?”李曄有些迷惘,唐初氣吞萬里,到了唐末,河隴四分五裂,如今甘州在誰手里他都不知道。

  只記得張議潮沙州舉義,整個河隴大地山川變色。

  看來以后要讓斥候加強這些地區的偵查,不能把目光定在關東。

  “甘州為回鶻人所占,與朔方隔著涼州,當不會有異圖。”李巨川道。

  “沒有異圖他來朔方干什么?”李曄對這些侵占大唐故土的勢力沒什么好印象。

  朔方城還沒打,動靜倒是不小。

  使者被帶了上來,回鶻人看起來跟達怛差不多,有明顯的混血跡象,不過大體還是中原人長相。

  回紇人被擊敗只不過五十多年的時間,大體上還是受中原王朝影響。

  能被派來當使者,當然是精通唐言,“仁美可汗求請為大唐皇帝陛下出戰朔方。”

  李曄還沒說話,薛廣衡斥道:“胡說,你們不是韓遵請來的援軍嗎?”

  使者連連鞠躬,“我甘州回鶻向來為大唐臣子,豈會從逆賊所請?故朔方使者一到,可汗立即斬首示眾,還派外臣前來聯絡陛下。”

  李巨川目光灼灼道:“甘州大軍西來,涼州折逋缽督會放你們過境?”

  使者目光一閃,沖李曄鞠躬行禮,“只要皇帝陛下冊封仁美可汗為甘州節度使,我軍可繞過涼州,橫穿沙漠,經合羅川,入天德軍,南下渡河,即可抵達朔方。”

  “你們仁美可汗還真是熱情。”李曄臉上笑嘻嘻,心里卻感覺有些不對,這么繞一大圈,李曄聽著都累,回鶻人圖個啥?

  不要說仰慕大唐這種廢話。

  望了一眼李巨川,李巨川也是一臉茫然之色。

  冊封仁美可汗為甘州節度使?

  李曄心中一動,甘州如果在回鶻人手中,還需要這個冊封嗎?

  畢竟跟唐廷隔著這么遠。

  越想越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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