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春寒已經過去,天氣逐漸炙熱起來,南方的風帶來消息,伴隨一匹匹快馬,疾馳北上,每天都有不少戰報進入樞密院。
樞密院的官員和幾個宰相忙得腳不沾地,幾乎都快住在宮里。
從南方來的信差比北方方便,一路順著水路北上,既不用馬背上顛簸,水路也使得速度快了很多,這種優勢也是非常大的。信息,對于決策十分重要。
上下忙碌,前線戰事一起,后方也是忙碌不停,相較之下,身為天子的史從云就休閑多了,他雖然時不時會親自去樞密院那邊了解轉轉,但多數時候都是樞密院派人過來向他匯報。
戰事開始二十多天后,每天下午飯后,都會有以為宰相來向他匯報今天的戰事,這幾乎成了慣例,史從云也不厭其煩,他心里恨不能多知道一點前線的事情。
這幾天來,前線戰事一直還停留在進軍的階段,雖然消息會有幾天的延遲,但大體差不了多少,每天睡覺之前,他都會讓小黃花為他掌燈,自己在寢宮中掛了一副大大的地圖,在上面細心標注出進軍的路線和位置,如果這些不做好,仔細審量當前的形勢。
不做完這些,他晚上都睡不好,這些天,他連去后宮瀟灑放縱的心思也沒有。
直到一天下午,他還沒吃放,范質便匆匆來萬歲殿外等著求見,并帶來了南面開打的第二一條實質性戰報,黨進已經打到南面白霞了。
史從云立即讓人拿來地圖看了半天,有些驚訝,那不是打到賀州去了嗎!
當天并沒有詳細的戰報,但進軍速度實在太快,第二天由于潘美寫的戰報到了京城,不過依舊不詳細,潘美作為主帥沒有到達前線,還是大體的說法。
只說黨進身為前鋒銳不可當,接連擊敗賊軍防線,深入腹地,后方的尹崇珂果決快速支援,讓前鋒開辟戰線穩住,逼退了反撲敵軍軍隊。
情報依舊只有只言片語,并不詳細,接下來幾天里史皇帝更加心癢,幾乎時時刻刻都想著南方的戰事,連周憲美人那里都少去了。
這幾天政事堂那邊史從云讓范質值班。
隨著時間推移,他也慢慢發現李谷去洛陽,王溥被罷黜之后,朝中局勢發生變化,原本以為宰輔班子里會以魏仁浦,閭丘仲卿為首,因為魏仁浦和皇族有姻親,閭丘仲卿是天子心腹。
時間久了卻發現脾氣最臭最硬,主意也沒有王溥,閭丘仲卿等人多的范質卻隱約才是眾人的核心,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果有一天他要外出打戰,要讓人監國,最發現得下來的居然是范質那脾氣又臭又硬,好幾次頂撞他,氣得他好幾次悄悄報復的老頭。
道理說不上,更多的是一種直覺。
他記憶最深的就是有次自己閑著沒事,去各個宰相家里轉轉,其實就是好奇,他們這些高官家里是什么樣的。
結果到了范質家,因為他帶著小黃花和三十多個宮中護衛,居然沒有足夠碗筷吃飯。
如今官員的俸祿不及唐代,而且也不算很多,如果官員不收禮物,沒有別的收入,光靠俸祿過日子能過得不錯,但絕算不了大大富大貴。
所以官員收點賄賂,禮物,有別的收入幾乎是默認的,幾乎沒有例外。
結果范質家里卻真是只靠俸祿過日子,簡直就是眾多官員中的一朵奇葩。
人都各有性格,各有處事方式,但那些在范質這么硬的確實少見,大概也正因為如此,雖然他很少走動,也不像李谷,魏仁浦那樣性格豁達,與人為善,但大家見了他都匯合下意識的肅然起敬,嚴肅起來,順帶也就更加尊敬了。
慢慢的,就讓范質仿佛默認的成為了宰輔幫子的核心,大家有什么事都會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連閭丘仲卿和魏仁浦也是。
這種微妙局面是身為天子的史從云從沒想過的,他沒想到這硬如茅坑里石頭的范質居然這么香。
可這種局面他又是放心的,連他自己也慢慢覺得范質是真香,因為這老頭的臭脾氣擺在那,他不用擔心宰相威望過高之后,成為下一個李谷。
至于他脾氣臭,喜歡頂撞自己這點,在這些事面前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愛嘴臭就嘴臭吧,并不是誰都像他一樣有禮貌,儒雅隨和的,史皇帝心想。
幾天后,詳細戰報終于送到大梁。
黨進,尹崇珂一天一夜往南打了將近二百里,擊破敵軍營寨十余個,俘斬擊潰敵軍五千余,已經兵臨南漢重鎮賀州城下。
一開始黨進前鋒一千人,俘斬五千的戰報還是把史從云看懵了,一度以為潘美等人謊報軍情。
黨進那家伙的兇猛他知道,畢竟也是他帶出來的猛將,當初帶頭怕劍門關的兇悍模樣依舊歷歷在目,可就算黨進再厲害,一千人一天帶趕路帶打仗,接連破營還俘斬五千!他怎么都不信,畢竟他打的戰可太多了。
不過詳細看了之后就發現很真實了,潘美在后面詳細說明了,之所以寫俘斬五千余,是他們去年就探查清楚,從本國邊境出發,到達白霞一路上大大小小有南漢哨崗,軍寨共計算四十二,其中大營兩座,駐軍五千二百左右。
不過黨進一路打過去,戰績是斬殺一百零四人,俘獲一千零百七十人,其余的都是擊潰逃跑。、
還有很多營寨中他們大軍還沒到,南漢士兵就聽說北方的大軍要打過去,加上國家欠餉,根本沒人愿意拼命,很多都跑了,留下的大多是脫離軍隊沒法生存的老弱病殘。
也正因如此,黨進一路打得很順,但這樣一來就不好統計實際到底有多少人,潘美作為主帥,為鼓舞人心士氣,宣揚戰功的時候就干脆照著之前大家眾所周知的五千多人寫,因為情況是南方的軍隊都眾所周知的,也是大家千辛萬苦探查出來的。
實際的情況只在給皇帝的奏疏中寫清楚,他根據黨進的報告和自己的推測,估計南漢沿途守軍總計只剩下一半不到。
史從云看了也恍然大悟,同時心里十分欣喜,雖然對于南漢是病了來說是苦難,但他恨不能南漢國主多欠點軍餉,這樣能省去很多事。
而且依據這第一戰來看,南漢軍完全沒什么士氣,上下也離心離德啊,這是個大好消息。
奏疏中還說,直到戰報送出戰報時數萬大軍已經以白霞作為大營,往南包圍了賀州。
潘美在書信中也說,包圍賀州后第一天,他就派投降的南漢將領去勸說賀州刺史陳守忠率領部隊投降,陳守忠不肯投降。
不過他覺得賀州守不了太久,因為士氣不高,而且因為常年遠離戰爭中心,他們的城池修筑得也并不算好,遠比不了壽州之類的堅城。
他也在書信中明言,圍困賀州主要還是想引來南漢援軍,以逸待勞,經典的圍點打援。
史從云很同意他的看法,因為南方的地理環境就是多山多水,溝壑縱橫,大軍要進出路線幾乎固定,山地就是如此、
能走的大道就那么幾條,人多了龐大的后勤補給部隊,行軍的困難等等注定大量聚集起來的人面對群山萬壑的阻隔,主力能走的路線幾乎是固定的,這種時候圍點打援就比在地勢平坦的河北等地容易太多。
有經驗的將領都喜歡在山地圍點打援。
得到這份戰報之后,史從云心情舒暢,當晚就去找周憲去了。
戰事的發展比他想象中還要順利,在他原本的預計中,打到賀州至少需要半個月,沒想到光靠著黨進前鋒,一天一夜就打到賀州城下去了。
一但中軍在賀州附近站穩腳跟,他后續的全局部署才能逐漸鋪開。
清晨的陽光灑在周憲紅潤如玉的光滑肩頭,雍懶的美人撒嬌似的迷糊摟住他的脖頸,史皇帝恨不能從此不早朝,不過最終他還是艱難的起床了。
前線還在打仗,他一天也不敢貪眠,只能輕輕拿下美人纖纖玉手,艱難爬下床。
溫柔鄉,英雄冢,可真要爬出來,可比打戰還難。
史皇帝心里想著,戀戀不舍看了一眼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周憲,才離開大殿,讓外面的宮女服侍洗漱。
當皇帝真是爽,他忍不住想。
桂州,靜江軍鎮,江邊人來人往,河中船只往來絡繹不絕。
江邊一艘大船,軍旗林立,岸邊眾多士兵環伺,一看就不是普通地方,船頭寬闊甲板上,桂州刺史李承進正聽著東面的戰報。
當聽說北軍已經打到賀州城下時,驚恐之余又心里一松。
他倒不是幸災樂禍,只是一開始聽說北面大軍打過來時,他以為自己必是首當其沖,因為桂州是靜江鎮所在,國中的戰艦都在這制造,駐守大量水軍,對外宣稱有水軍十萬,但實際也有三萬多人。
他原本以為如果秦國要往南打,很可能直接順著當年秦始皇的進軍路線,從桂州北面大道,直接來打桂州,所以怕得拖家帶口都搬到江邊船上住,到時情況萬一不對,立即開溜。
不是他膽子有多小,而是桂州這地方根本沒有抵抗的條件。
曾經國主命西北面招討使吳懷恩治戰艦于桂州,訓練水軍。結果吳懷恩最終被手下所殺。
在奏疏中他寫的是由于吳懷恩馭下嚴酷,“督役嚴,材有良窳不等及制度疏略者,輒行捶撻”,所以被憤怒的部下所殺。
但真是情況遠比那樣復雜,吳懷恩確實嚴酷,可當兵打戰的將領大多都是嚴酷的,更多的在于他不尊重當地情況,想把士兵強制訓練成他期望的樣子,責罰也十分嚴苛,把當地人都得罪了。
桂州當地宗族林立,甚至有十里不同音的情況,一個或幾個村寨就能相互團結,排斥外人,這種情況下朝廷的統治只能是以武力威懾他們上稅,至于其它的根本別想。
就像有人犯事,他們都不會報官,一般都是由村寨,或是宗族中的長輩或是有權威的人來裁決,讓后動用私刑解決。
如果村寨之間用沖突,也不報官,只是私下解決,基本幫親不幫理,更講究血脈親族聯系。
所以每年春耕時都會有因為爭奪水源等問題引起的大規模斗毆,官府的軍隊過去并不能解決問題,只是維持秩序,避免流血擴大。
這種情況下這里的態勢十分特殊,當地百姓可以上稅,可以讓他們參加勞役,但千萬不能強行推行朝廷的王法,試圖讓他們改風易俗,廢除私刑,否則就是會引來大規模反噬。
他李承進就是看明白了這點,才拉攏各方首領,宗族長老,穩坐桂州刺史。
而之前的西北面招討使吳懷恩就是不尊重當地習俗,想強行推行他軍中那一套,才被當地人刺殺。
正因如此,想把細碎的軍隊和百姓團結起來對抗北方統一調度,如狼似虎的大軍根本是不可能,眾多村寨的青壯拉一起,新仇舊恨說不定沒跟北方大軍打仗,他們自己先打起來了。
基于此種形勢,李承進從來沒想過如果秦軍打過來他要怎么組織抵抗,他只想過秦軍如果打過來,他要怎么逃跑。
當秦軍打到賀州去的消息證實之后,他大松口氣,不過還是不敢下船,只能高興的道:“謝天謝地,菩薩保佑,看來他們是想從賀州往南打。”
不過他還是不敢下船,如果秦軍突然掉頭往西打呢,或者賀州太難打,久攻不下,秦軍也可能掉頭往西先來打桂州。
“無論如何,多派些人往西,一下都不能停,要把秦軍的消息打聽清楚,做好了重重有賞!”他再次吩咐。
“是,李刺史放心。”手下大喜,踏著歡快的步伐下了船,對他來說秦軍還不見蹤影,眼前的賞賜卻是實實在在的。
李承進心里盤算,水軍那邊的將領他調得動幾個,其實這些年來他為了拉攏各個宗族村寨,基本都把軍官許給了宗族長老的子女親戚,招兵也由他們自己去做。
這樣既能用軍餉拉攏當地人,又能讓當地有威望的長老為他招兵,可這樣做的惡果就是桂州名義上有水軍三萬多,實際上他調得動的指揮卻沒幾個,調得動的水軍也沒多少。
而且當地人負責招兵練兵,他們九成九的人一輩子沒去過外面,別說打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大規模水戰,甚至沒見過北面的大軍,軍陣軍法,排兵布陣根本一竅不通,練出來的士兵能打戰才怪。
他唯一想的就是把能調得動的都調動西面來保護自己和家人。
他十分想跑回番禺去,可又不敢跑,怕被國主殺了。
他心想只能下午再去觀音廟拜拜,求菩薩保佑,秦軍從賀州繼續南下,不要西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