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兩天,史從云一直賴在雁門關沒走,倒不是這邊風景好,只是有很多事需要安排了結。
對于這地方,他心里有許多期待和不舍,可都不是時候。
山上的軍隊留下的不多,主力已經退到山下,郭進則領兵往東北方向去,控制繁峙縣。
如果再往北,就要穿過山路去靈丘縣了,那已經屬于燕云十六州中蔚州的轄地,此時掌握在遼國手中。
戰打到這,延綿一千多里的后勤補給線也開始日趨緊張了,這么遠的補給線,糧食有兩分能送到前沿大軍手中都算高效,更多的都被路上的輔軍,民夫和牲畜消耗。
他原本以為打下北漢就能縮短補給線,構建一條新的,從太原附近出發,往北補給大軍的新后勤通道,拉近補給距離,支撐他越過雁門關,進攻后方的朔州,寰州,應州,云州等地。
但打下太原城之后他才發現,北漢國這些年來戰亂不斷,以地狹產薄之地供養一支大軍,加上不斷對遼國朝貢,和李筠打仗,西面還有李繼勛,折德扆等人襲擾進攻,軍資耗費巨大,已經是外強中干,沒什么油水,河東百姓都快被榨干了。
這樣的河東完全無法給養一支超過五萬人的大軍,加上十余萬的后勤人員。
而他的補給線已經一路從黃河邊、潞州延伸到雁門關來,最遠的足足一千多里之遙,加上要翻山,越發難以為繼。
而且三月底時,盧多遜辦事也出了漏洞。
他約束不住手下各州來的輔兵,起初發生小規模搶掠百姓財物,霸占別人妻女的事情,他又放不下讀書人和當官的架子去調解處理,導致運糧輔兵和當地百姓起沖突,耽擱了糧草運輸。
史從云得知后大怒,下令派手下判官徹查,隨后將涉事的二十六名州兵毫不留情全部處死,告示全軍,告示沿途州縣百姓。
同時直接也把盧多遜下了。
他當初啟用盧多遜是有私心的,一來想給年輕人機會;二來嘛.盧多遜是個讀書人,拍他馬屁拍得史皇帝很高興,當初兵變時就是盧多遜主動寫好禪位詔書,很懂事,所以對他印象好,沒想到翻了車。人們常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看來是真的。
之后史從云啟用曾經曹彬推薦過,在伐蜀時就給東路大軍做過轉遠官的門下給事中沈義倫為轉運使。
沈義倫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上任之后很快恢復大軍補給,還放下架子主動出面去和沿途百姓談話調解,解決了問題。
盧多遜就不成,大概是太年輕太傲氣,出了事還端著朝廷官員和讀書人的架子,只是派手下人去和百姓調和,結果事情越鬧越大。
昨天下午,沈義倫便憂心忡忡的找他說了后勤的問題,不過為不影響軍心,是在私下悄悄告訴他的。
說到最后,沈義倫委婉的道,“官家,如果還要往北,臣覺得不能再從黃河邊大倉轉運,那樣太遠。
不如從河北征糧,走鎮州附近,同時征鎮州及其周邊州縣青壯,運糧往西,過井陘到盂州,隨后直走五臺一帶到忻口,雁門。”
史從云不是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他自然明白沈義倫雖然提出一個方案,卻困難重重。
且不說河北今年還沒秋收,百姓存糧不多,這時加征會加重負擔,而且鎮州附近和北面還駐扎秦國國防御遼國的關北大軍,再從那里征人、征糧只會雪上加霜。
而且走井陘道也好,五臺山也好,都不好走,山道崎嶇,困難重重,何況還要運糧,遠不及從太原北上的大道那樣方便好走。
最終他否決了沈義倫的辦法,也等于否決了繼續北進的野心。
江山北望,冷月如鉤,遠處山腳的曠野中,隱約能見到寰州城,似乎是陰影,也可能是他的幻覺。
站在雁門關城頭,有種俯瞰萬家燈火的奇異成就感,就像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胸中又充斥許多情緒,激動,野心,不甘,這真是一片極易牽動人心弦的土地.....
過了一會兒,他招手讓幾步外的親兵過來,然后道:“去把諸軍都指揮使以上的將領都叫過來。”
過了一會兒,除了郭進和王審琦,其余諸將都到了城頭,即便大晚上的,他媽媽也來得很快,打仗的將軍,睡覺也要睜半只眼,是很累人的。
面對眾人,他指著陡峭的劍門關北坡,直言道:“要不要繼續打下去?
找諸位來就是半夜睡不著,想聽聽你們的意見,不必忌諱,暢所欲言,都說說看。”
話剛說完,黨進想也不想開口:“官家,給某五營騎兵,我來作前鋒,去前面看看。”
他這么一說,眾人面面相覷都不好開口了。
黨進炸呼呼的開了這么個頭,如果別人說不想打豈不顯得怯戰了,還是在天子面前。
史從云心里明白這道理,搖頭道:“黨進啊,下次說話你最后再說。”
“啊?”黨進一臉不解,覺得委屈。
“兵法有云,不以軍重而輕敵;不以獨見而違眾;不以辯說為必然;我讀過書的,你們盡管說吧,但有所言,無須擔心,朕不會怪罪。”史從云寬慰他們幾句,鼓勵道。
這下李處耘才率先開口:“官家,某覺得打是能打,就是糧草的問題。
如果打過去,也可以去朔州,寰州,應州,云州等地取糧。
可這樣有兩處憂心。
一來塞北之地,能不能供養數萬大軍是個問題。聽說漢朝時塞外之地牛羊遍地,富得流油,但自晚唐以來,戰禍不斷,只怕不會好到哪里去。
二來如果數萬大軍要就地取糧,咱們可能.名聲不太好。”
史從云明白李處耘所說的就地取糧什么意思,就是打到哪搶到哪,唐末五代以來的軍隊絕大多數都是這么干的。
不過這條史從云在心里立即否決了,如果他還那么干,和五代十國的軍閥又有什么區別,更別說終結五代亂世了。
李處耘開頭,眾人也紛紛開始發言,有些人說不能打了,有些人則認為應該乘勝追擊,最好打到云州去。
說了半天誰也說服不了誰。
就這樣僵持一會兒,史從云也沒插嘴,任由他們議論。
這時向拱往前半步,組織了一下語言:“官家,再往北只怕不能急于一時,現在有雁門關在手,完全能擋住遼軍。
之后天下有兩大事情可做。
一件臣請官家派一員能臣干將,要把河東治理好,特別是太原,雁門一帶經營好,對外抵御契丹,不使其南下,對內使北方百姓休養生息,無戰亂之禍。
這樣一來,三五年之后,河東百姓得以休息,同時在這幾年里將南方、河南、河北的糧草往北運,囤積太原和雁門附近。
等一切準備妥當大致需三五年時間,到時發兵北上收取應、朔、寰、蔚、云等諸州,奪回燕云十六州,便可以直接從河東北部補給糧草,大軍便是打到大漠去也能供給,而不用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從河北或者河南運糧來。
第二件則是北面安寧,趁此機會趕快收拾南面南漢,江南等諸國,有雁門關和雁門山為屏障,北面暫無大的邊患,還可以大幅縮減北面邊軍,節省開支,這樣接下來幾年內對南用兵也可以毫無顧忌了。”
向拱向來很有大局觀,他倒不是邵季、黨進、荊嗣那樣的猛將,但總是能著眼大局,做出判斷時也不同常人。
史從云聽他說完,道理其實他都懂,根本不用向拱說,只是他舍不得 云州啊,老爹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名字里就帶個云字,從雁門關往北,只有二百多里就是云州,越是如此心中牽掛才越難斷絕。
“官家.”
向拱還想說什么,史從云抬斷,“朕心里明白,很多大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可能一蹴而就,著急不得,只是情難自已啊”
“官家是天子,不會被那些困擾的。”
史從云點頭贊同他的說法,心里卻說,天子也是人啊,不過這句話他沒說出來,說出來就是挖自己的墻角了。
“那就回去吧,不知不覺就四月了,朕想回家抱老婆.”
四月中旬,一路北逐,擊敗遼軍,占領雁門關的秦軍在占據繁峙縣后終于停下腳步,沒有越過雁門山進攻朔州、寰州、應州等地,也沒有向東北進攻靈丘縣。
終于讓瑟瑟發抖,聞風喪膽的遼國守軍松了口氣。
特別是朔州,寰州,靈丘等地,不少遼軍早都嚇得跑路了,當地刺史官員都準備好了秦國的旗子,只待秦軍一來,見情況不對立即改換門庭。
最終秦軍沒有北上,只停在雁門關,有人歡喜也有人愁。
劫后余生的喜悅籠罩在雁門山以北的土地,不過慶幸之后,不少聰明人都又冷靜下來,這次躲過了?下次能,下次秦軍再來時該怎么辦?
看如今天下大勢,南面秦國越來越勢不可擋,或許該提早考慮出路了.
對于史從云而言,他的收兵帶著遺憾和不甘。
但對于天下各國而言,史從云收兵更像一種輕蔑、挑釁,或是不屑,或是炫耀。
秦國年初出兵,如今不過四月夏初便一路殺到雁門山頂,橫絕千里,馳騁河東。
幾個月來,秦軍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路北上,接連擊敗李筠大軍,逼死李筠,擊潰北漢軍,攻破沿途諸州縣數十,攻陷太原堅城,俘虜北漢國主劉鈞。一路轉戰千里,沿途所當者破,所擊者敗,所向披靡,勢不可擋。
兩個月不到就平了叛亂,滅了北漢國,這樣的摧枯拉朽之勢,再聯系連年來秦軍在天下各地的南征北戰,銳不可當的事情,不少人都是心驚膽戰,夜不能寐的,也有越來越的人覺得天下大勢更加清晰了。
除去北面的遼國,還有很多孤懸的勢力,以及各路節度使更是心驚膽戰,顯然他們都明白自己沒有李筠的本事,也明白李筠就是當今秦國皇帝殺雞給猴看的,李筠是那只雞!他們就是那些猴 于是天下各邊鎮節度,紛紛上書朝廷,請求要進京面圣,以表忠心,類似的奏疏不少,從關中、河中,到河北、齊地、關北到處都有。
那些自唐中晚期到五代以來做大的節度使們,儼然如土皇帝一般的節度使,從未有如今這般懼怕過。
一個個都表示自己是朝廷忠臣,承認史從云登基是合法的,是禪讓而非篡位。
當初李筠叛亂,他們都是想親自領兵協助朝廷大軍的,若非因為路途遙遠、消息太慢、半道沒趕上、家里剛好出事、自己剛好生病等等理由,早就帶兵到河東俯首聽候天子差遣了。
節度使們的各種反應史從云暫理會,領兵回太原之后還有諸多善后事情需要他安排,大軍全軍在太原城外扎營,歡宴慶功,畢竟很多補給是難帶回去的,臨走前要都消耗了。
史從云身為皇帝,自然另有消遣,小黃花早就在太原等著他,奔波勞累之后,有小姑娘的安撫,頓時讓人心情舒暢,疲勞也緩解很多。
接下來便是撤軍之前的安排,誰來坐鎮太原,替他經營河東,防備北方。
史從云思來想去,考慮了方方面面的問題,最終決定留向拱。
因為向拱最有大局觀,而且向拱也明白他的戰略意圖,考慮問題向來格局很大,有封疆大吏的資質。
經營河東最重要的是為實現幾年之后從雁門方向往北出兵,奪回十六州的長遠目標,戰略上有了清晰認識才知道事情該如何處理。
所以史從云在宴飲群臣時當著眾人的面,加封向拱為三交軍事指揮使,權知太原府事,總領太原及其北面軍鎮大事,坐鎮太原,經營河東。
同時加封楊繼業為代州團練使,晉城軍都指揮使,領兵駐守雁門關,代州等地,防備契丹人南下,為秦國北方屏障,拱衛河東。
安排楊繼業是因為史從云看出來了,如今的河東士卒普遍有一種想證明自己,一雪前恥的情感,避免曾經的北漢是遼國孫子,不少人不想被人看不起。
這種情緒支撐下,河東的兵打契丹人比誰都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