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
盛夏的炎熱中,內閣首輔王錫爵在轎子里擦著汗。
緊接著他把轎簾挑開一道縫,就像一個觀察敵情的偵察兵一樣,窺視著外面繁華的街道。
幾個青衫的身影驀然出現在他視野。
王閣老嚇得趕緊放下簾子,坐在那里再次擦了一把汗。
“國將不國啊!”
他痛心疾首的哀嘆著。
好吧,自從浙江蘇松投降的消息傳來,王閣老每天都過的這樣謹慎。
這個結果雖然并沒出他意料,但也的確是把他坑了,要知道他是代表蘇松浙江在廣州朝廷做首輔的,他這個首輔就是閩粵集團向浙江蘇松示好,然后換取后者能夠在北方抵抗…
畢竟一個太倉籍首輔,就等于他可以調動閩粵的軍隊和財力,北上增援浙江和蘇松。
陳惇臨就是啊。
原本廣東士紳想把那些蕃兵留下保衛廣東的。
但在他這個首輔的堅持下,朝廷還是把他們派往上海增援,而且還讓一個潮州籍侍郎率領。
雖然全軍覆沒了。
陳惇臨的四艘戰艦出長江口后,緊接著就被共和國海軍堵住,最后全部被擊沉在南匯嘴外海,而陳侍郎也壯烈殉國。
但現在浙江蘇松的投降,就等于把閩粵賣了,福建新軍已經緊急北上仙霞關布防,而憤怒的閩粵士紳們,這時候也當然要找他這個首輔發泄怒火,所以這幾天王首輔連涼轎都不敢乘坐了,大夏天把自己捂在不透風的轎子里面,每一次進宮路上都無異于闖龍潭虎穴,生怕被哪個年輕士子發現然后召喚更多士子過來圍毆他…
“在這里!”
驀然間一聲怒吼。
正在擦汗的王首輔石化般看著被掀開的轎簾。
剛剛結束的廣東鄉試解元,順德籍士子黃士俊的面孔出現在轎簾后面。
“呃,亮,亮垣,如何在此?”
王閣老堆著滿臉笑容問道。
“在這里,王錫爵在此,別讓這奸臣跑了!”
黃解元轉頭向后面喊道。
緊接著一大群士子蜂擁而至,同時黃士俊伸手去抓王錫爵,王閣老嚇得盡量往后躲避…
“亮垣,莫要胡鬧,莫要胡鬧,老朽一把年紀…”
他驚慌的喊著。
然后那轎子重重的落下,很明顯轎夫和外面仆人都被趕開,緊接著轎簾就被撕去,更多士子的面孔出現,他們一個個伸著手向里抓,王閣老繼續后縮,同時不斷推開抓向自己的手。那一只只手臂儼然地獄惡鬼般,就要抓著他向萬劫不復之地,生死關頭王閣老也算拼了,他甚至拿起笏板打,他這個是玉制,說白了就是塊板磚,倒是砸得那些士子一片慘叫。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個看著也就十七八歲,黑黑瘦瘦的士子,突然從人群中鉆出…
緊接著他用方言罵了一句。
然后他猶如餓虎撲食般,頂著王閣老的笏板打擊就撲進了轎子,一下子撲在王閣老的身上,掄起拳頭就一拳,瞬間砸在王閣老眼眶上,而兩人的動作實在太大,伴著王閣老的慘叫聲,一下子把整個轎子撞得向一旁歪倒,旁邊士子趕緊閃開,整個轎子倒在地上,然后王閣老和那士子一起滾出來。
那士子年輕,翻身騎在王閣老身上,掄著拳頭儼然拳打鎮關西的魯提轄般又是一拳砸在王閣老臉上…
“元素好身手!”
黃士俊贊嘆道。
“袁崇煥,放開老夫,你這小兔崽子,我是內閣首輔,你們敢,啊…”
倒霉的王閣老慘叫著。
好吧,這是年輕的圓嘟嘟。
他是藤縣人,籍貫屬于廣西,而現在廣西就梧州和大半個潯州歸萬歷朝,所以歸入廣東鄉試,在廣州一起考試。
當然,錄取時候會盡量照顧一下,畢竟廣西就這些忠義了。
實際上這時候科舉也亂了,各地都是地方說了算,當然愿意多些秀才,無論縣試還是府試,都盡量從寬,到院試時候因為廣西就梧州和潯州兩府,當然同樣也是從寬。所以現年十七歲的圓嘟嘟,順利通過縣府院三級考試,一舉拿到了秀才的功名,然后又在這次鄉試中同樣因為放寬條件,又一舉拿到舉人功名,成為這次廣東鄉試的黑馬。
簡直可以說少年俊秀。
十七歲的舉人,那是絕對的前途無量,據說這些天光提親的就一大堆。
但很顯然是金子終究會發光。
不過今天看來圓嘟嘟不但文采風流,拳腳功夫也不弱啊。
畢竟藤縣那個地方都很彪悍,而且他家是鹽商,這年頭能販鹽的都多多少少得有點武力值。
“首輔,首輔是奸臣,我等為國鋤奸!”
圓嘟嘟騎在王閣老身上,一邊掄著拳頭狂毆一邊帶著凜然正氣怒斥奸臣。
周圍一片叫好聲。
還有幾個士子也用腳去踹王閣老。
“我乃首輔,我乃首輔…”
王閣老繼續哀嚎著。
不過很明顯他受傷不重,畢竟這些士子力氣有限,也就圓嘟嘟兇悍,但要說拳頭趕上魯提轄也是不可能的,也就比金翠蓮強點。
“首輔,打得就是首輔!”
黃士俊喝道。
“砰!”
驀然一聲槍響。
他愕然轉頭,看著身后突然出現的大批士兵,中間一個三十多歲武將手中短槍殘煙裊裊。
圓嘟嘟等人也同樣看著他們。
“當街毆打首輔,爾等還有沒有王法?”
武將怒道。
“那里來的粗坯,敢維護這奸臣!”
黃士俊怒道。
下一刻那些士兵全都舉起了短槍,一個個槍口指向他們。
黃士俊等人趕緊閉嘴了。
那將領陰沉著臉下馬,走到圓嘟嘟身旁,一腳把他從王閣老身上踹下去,然后扶起滿臉是血的王閣老…
“荊石公,晚輩沐叡,奉父命入朝。”
他說道。
“令尊是?”
王閣老茫然說道。
“家父黔寧郡王,這些狗東西當街毆打首輔,是否拿下交錦衣衛治罪?”
沐叡說道。
好吧,這是沐昌祚的兒子。
沐昌祚已經結束了他和三大土司的戰爭。
其實也不能說戰爭,他要的只是三大土司臣服,又不是滅人家,所以他的云貴軍團攻破烏江關之后,面對兵臨城下的大軍,楊應龍第一個屈服,殺了弘光派去的使者,然后以金銀向沐昌祚謝罪。沐昌祚也沒興趣和他糾纏,雖然他自信能滅楊應龍,但也必然付出極大代價,楊應龍臣服就行了,就這樣楊應龍又重新回到萬歷朝。
他屈服之后奢安兩家也相繼屈服。
說到底沐昌祚又不是要他們的地盤,這又不是改土歸流,逼著他們除了拼死一搏別無選擇。
只要確定打不過沐昌祚,當然趕緊向他臣服了。
沐昌祚統轄云貴各衛,再加上兩地民籍漢人,沒有了文官的束縛之后,能夠動員起來的軍隊數量,根本就不是這些土司能抗衡的,原本三大土司是指望弘光朝出兵進攻貴陽。但弘光朝才沒那么傻,他們收買三大土司的目的,是把沐昌祚打敗然后逼著四川加入弘光朝,這樣就能獲得三大土司及川東其他土司們的軍隊支援…
他們是要土司們去支援他們的。
反而他們去支援土司?
開什么玩笑?
王錫爵看了看黃士俊等人,后者毫不在意的看著他,一個個有恃無恐的面帶冷笑…
“算了,如今哪還有什么錦衣衛,都是些年輕人,沖動了些,老朽不過是挨了幾拳,如何跟這些晚輩計較。”
王閣老哀嘆一聲。
“士子當街毆打首輔就這樣算了?”
沐叡愕然說道。
“世子,您別忘了這是在誰的地盤上。”
黃士俊拿出扇子一甩,很是風流倜儻的淡然說道。
“大明皇帝的地盤!”
沐叡怒道。
“大明皇帝在我們廣東。”
黃士俊冷笑著說道。
就在同時大批維持治安的民團過來,在這些士子前面支起斑鳩銃,把這些老板家的公子們護在身后…
王閣老趕緊拉著沐叡離開,后面黃士俊等人也沒阻攔,只是在那里看著,而沐叡部下那些士兵,全都端著短槍和那些民團互相警戒,直到保護沐叡和王閣老離開…
“世子如何至此?”
王閣老邊走邊問道。
目前廣東和云南之間還隔著弘光朝的廣西。
“家父大軍已至南寧,岑家等土司皆已歸順朝廷,廣西有誰敢攔我?家父以十萬大軍勤王,就是先為陛下收復廣西,將云貴川與朝廷連起來,此次特意命晚輩入朝先奏明陛下,晚輩一路乘船順流直下未曾停留,想來梧州的奏報閣老尚未看到。”
沐叡說道。
從云南進軍廣東很簡單。
從南盤江,紅水河順流直下就行,一路直接漂流到廣州。
甚至就是從廣州逆流而上,航運也能一直通到安隆長官司,也就是現代的黔東南。
“卻不想到如今,大明分崩離析之際,終究還是有你們沐家這一尊擎天柱石。”
王錫爵感嘆著。
雖然他主要是出于被沐叡救命的感激,但事實上到如今這地步,沐昌祚居然還會出兵勤王,這也的確出乎他的預料,很顯然沐家對大明的忠心程度,真的超出他們的預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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