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春光明媚。
京城郊外,一處突破,青草荒蕪,將斷壁殘垣遮沒,僅從幾塊巨大的水磨青石可以依稀瞧出此地曾經的盛景。
眼下,一列商隊正停留在土坡上歇息。
“老疤頭,這里是什么地方?看著像是一處遺跡的舊址。”
商隊中,一名皮膚黝黑的精壯青年問道。
老疤頭是商隊的領頭,走南闖北四十多年,僅僅京城便來了不知多少回,對于各地的見聞掌故都頗為熟知。
“這叫草龍坡,又叫論道坡,傳聞太祖年少時不過一介草民,曾經在這里遇見了一位云游道士,聽其講道十天,開了竅,后來才化了真龍。”
“太祖立國之后,北方大雪宮的見一禪師曾經于此地問道太祖,故而又得了論道坡的名聲。”
老疤頭取出旱煙,咂摸了兩口,吞云吐霧,將臉上的刀疤襯得虛無起來。
“原來還有神仙典故。
“小江,你不是要求仙問道,尋訪高人嗎?出來拜一拜吧,這可是太祖爺得道的地方。”
商隊中,一陣陣笑嚷聲此起彼伏,不約而同地叫著同一個名字。
“來了來了。”
就在此時,馬駒嘶鳴,一位少年放下了手中的草料,帶著風跑了過來,站在了土坡的最高處,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太祖成道之地,哪呢?哪呢?”小江四處張望。
“被你踩著呢。”旁邊的漢子嗤笑道。
“就這!?”
小江看著滿眼的荒蕪和斷臂殘垣,原本臉上的興奮之色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失望。
“小江,別聽他們的,你想要求仙問道,京城有的是去處。”老疤頭一揮手,咧嘴笑道。
“只不過修行路太難了,要我說,你還是跟著我跑商隊,三年內,保你娶上一位黃花大閨女。”
老疤頭看著小江,臉上難掩欣賞之色。
這個少年他是半道上遇見的,老疤頭看他獨自一人,年紀又少,便捎上他帶了一段。
誰曾想,這小伙子年紀雖輕,卻有著一把子力氣,干起活來比他手下的伙計都要賣力。
如今這世道,如此踏實肯干的年輕人可不多見了。
“師傅說,想要變得厲害,便要見識更多高人。”小江露出憨厚樸實的笑容。
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出遠門,對他而言,外面的一切都顯得極為新鮮。
“天子腳下,真龍之地,京城里的高人可多了去了,恒海沙數,不可勝數。”老疤頭咂摸了一口煙,咧嘴輕語,顯得高深莫測。
小江聞言,眼睛都亮了起來。
“有哪些高人?”
“眼下便有一位新貴,威名早已震動天下,聽說連道門高手都在尋他。”
“新貴!?”
此言一出,就連商隊里調侃小江的伙計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老疤頭雖是跑商的,可年輕的時候也曾尋訪名山,拜師學藝,得了一身的本領,對于修行界的事情頗為熟知。
“這新貴名喚周道,年紀不大,卻已是御妖司的監察特使。”
“監察特使?這是什么官?”有人不解問道。
對于他們這個層次的人來說,這樣的官職顯得陌生。
“聽說比府司還大。”
“什么?府司可是封疆大吏?那叫周道的新貴如此厲害?”
眾人驚疑不定,他們雖然不知監察特使的名頭,可是府司掌管一府御妖司,統御十幾座城池,位高權重,平日里可是他們望都望不著的人物。
“這算什么?這位小周大人不僅僅是監察特使,還是當今九神柱之一劍柱的弟子。”
“劍…”
一眾伙計倒吸了口冷氣,喉嚨蠕動,難掩震驚之色。
對于他們而言,官職再大也是凡人。
可是九神柱威名震動天下,斬妖除魔,對于凡人而言,乃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不少人家甚至都供奉著九神柱的長生牌位,日夜焚香祭拜。
那小周大人既然能夠成為九神柱的弟子,那必定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果然是厲害的角色。”眾人唏噓。
“這也算不得什么。”
“這還不算什么?”眾人聽愣了。
“就這幾日,京城里有一則消息傳了出來,震動了天下。”老疤頭壓低了聲音道。
“什么消息?”眾人屏息凝神,忍不住問道。
“傳言說,小周大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元王。”
老疤頭狠狠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他眼神迷離,那凝起的目光卻透過繚繞的煙霧,顯出一絲向往和憧憬。
“元王!?”眾人驚疑。
這些凡人雖然不知道元王的名頭,卻也曾經聽說過元王法會。
那可是大秦三十三年方才舉行的一場盛會,唯有最強者才能脫穎而出,繼承元王的名號。
一般人自是不知,不過這些伙計早年間卻是聽老疤頭普及過。
“元王啊…那可是我曾經的夢…”老疤頭收起了旱煙,摸著臉上的疤痕,眼中透著無盡的落寞和傷感。
“老疤頭,你又想起往事了,你年少的英雄夢。”有人見狀,忍不住打趣道。
“年少誰無凌云志,曾許天下第一流…”
老疤頭喃喃輕語,他一抬手,一縷血氣纏繞指尖,竟然煉境六變的修為。
眾人見狀,不禁動容。
嚴格來說,老疤頭也是修行者,是他們商隊的頂梁柱,一路平安,全都依仗老疤頭的修為。
據說,他年少時拋家舍業,求仙問道,甚至不顧新婚妻子的挽留,一走便是三年。
三年后,當他再次回來,剛好趕上吃孩子的滿歲酒。
從此,老疤頭盯著頭上的光環,再也沒有了銳氣。
至于元王法會,便成了他永遠的夢。
他依稀記得,那一年的元王也姓周,名叫周玄。
那年,他曾經來過京城,遠遠地瞧過。
“小江,這元王便是你說的高人。”老疤頭收斂心情,笑著道。
“元王…”小江喃喃輕語,眸子里透著異彩。
老疤頭見狀,咧嘴笑道:“不過元王那樣的人物可不是你想見便能見到的。”
“那可是神仙般的存在…”
老疤頭頗為感懷道。
“神仙般的存在?凡人還真是無知。”
就在此時,一陣譏誚的笑聲從遠處傳來,透著無視和輕蔑。
老疤頭眉頭一緊,抬眼望去。
風吹草低,一男一女漫步走來,他們年歲不大,步子輕慢,速度卻很快,轉眼間便到了眼前。
“師妹,你聽到了嗎?如今這元王的名頭越來越大了,竟然被當成了神仙。”藍乾隱微微笑著,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旁邊,身穿紫裙的洛依依也是抿嘴一笑,透著些許嘲弄。
“凡俗不知天上仙,誤把泥塑當神仙。”洛依依輕笑道。
“你們是什么人?口氣這么大?連元王都不放在眼中?”老疤頭沉聲喝道。
對于他而言,元王乃是心中的情結,是年少的夢,不容他人玷污。
眼前這兩名年輕人口氣著實太大了些。
“我們乃是飛仙宮弟子。”藍乾隱傲然道。
“飛仙宮!?”
人群中,一陣驚呼。
世人皆知,天下道門興盛,宗派林立,以六大古宗為首,龍虎,太一,飛仙,黑天,九妙以及天師。
飛仙宮正是天下六大道門之一,玄門正宗。谷 “飛仙宮的弟子!?”小江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在他眼中,這也是高人。
“老頭,你不過煉境修為,竟然敢妄論天下大事,將元王奉為神仙,還對我們不敬?”藍乾隱冷笑道。
此次,他們出山便是為了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元王。
眼前這個老頭,煉境修為,與螻蟻無疑,也敢胡言亂語?
“給你長個教訓。”
藍乾隱屈指一彈,一縷勁風橫掃,狂飆突擊,荒草伏首,無形的怪力朝著老疤頭的面門而去。
就在此時,一陣巨響驚起,那一縷勁風在距離老疤頭三尺之處爆開,化為流風四散。
僅這余波便震得老疤頭連連退了二十多步。
“飛仙宮的名頭也是真大,欺負其凡人來派頭十足。”
一陣淡漠的聲音在這草龍坡上緩緩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荒蕪青草間,一位青年緩緩走來,布衣輕履,旁邊跟著一條狗,身后還有位斬妖衛跟隨。
“你是什么人?敢管我飛仙宮的閑事?”藍乾隱的眸子里透著一縷寒光。
“三十多年前,元王法會,你們飛仙宮有位前輩在此也是如此囂張,結果被人剁了爪子,打掉了滿口白牙…”
青年緩緩走到了一根巨大的斷柱前,抬手撫摸著上面的劍痕。
“你到底是誰?”藍乾隱面色驟變。
這是一段往事,當年他的師叔神通初成,適逢元王法會,原來京城,在這草龍坡,坐而論道,誰曾想口氣太大,遇見一位灰衣男子,被對方廢掉一只手掌,打得滿地爪牙。
他的師叔大受打擊,回到山門,閉關三十年都未曾出世。
至于那灰衣男子卻是在那屆元王法會大放異彩,承了元王尊號。
那人名叫周玄。
此刻,對方提及這段往事,如同在藍乾隱心中扎了一口刀子,宗門臉面,如涉生死。
一時間,他殺機大盛,毫不掩藏。
“哦?倒是有點血性,你要跟我動手?”青年抬眼,稍稍看了看,注意力卻依舊在那劍痕之上。
“我要讓你付出代價。”藍乾隱沉聲喝道。
他聲如驚雷,真炁呼嘯而起,恍若江河不竭,幾乎要將整座草龍坡淹沒。
那一眾商販嚇得目瞪口呆,作鳥獸散。
“半步成罡,有點意思。”青年點了點頭。
“我給你機會,若是能夠踏出一步,便算你贏。”
“狂妄。”藍乾隱暴喝。
他乃是飛仙宮真傳弟子,半步成罡的修為。
眼前這個男人竟然如此托大,只要在其面前踏出一步,便算是贏了?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轟隆隆…
藍乾隱念頭剛剛升起,他便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沖天的真炁顫顫巍巍,恍若風中殘燭,隨時都會寂滅。
他猛地驚悚,抬起頭來。
那個男人依舊站在那里,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石柱上的劍痕,甚至于連余光都沒有瞥他一眼。
即便如此,藍乾隱依舊感受到了無窮的壓迫感,好似面對一座高山,橫貫天地之間,縱橫萬里,如天譴難越。
“師兄…”洛依依花容失色,驚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師兄半步成罡的修為,難道在此人面前,連跨出一步都做不到?
“我不信…”藍乾隱咬牙喝道。
他全身青筋暴起,每一寸血肉都似乎承受著萬鈞之力,左腿震顫而起,便要邁出那關乎尊嚴的一步。
然而,藍乾隱傾注全力,一身的真炁都注入左腿之上。
可是,左腿停在半空,卻怎么也邁不過去。
“果然是上代元王的劍印…”青年看著身前的石柱,若有所思。
僅僅這句話,藍乾隱的自尊仿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踐踏,那個男人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藍乾隱一聲慘叫,口吐鮮血,整個人橫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嘿嘿,小東西,跟我家主人叫板?找虐。”旁邊的大狗咧嘴笑道。
“師兄…”洛依依趕忙上前。
藍乾隱氣息萎靡,面色慘白,他艱難地爬了起來,驚悚地看著眼前青年,再也沒有了剛剛的囂張。
“敢問尊駕名號。”
“我叫周道。”來人微微笑道。
“元王!?”藍乾隱神色驟變,他嘴角抽動,變得苦澀起來。
元王如神仙,傳言非虛。
“受教了。”藍乾隱跟丟了魂似的,起身行了一禮,便帶著師妹離開。
洛依依回眸凝望,盯著周道,又是敬畏,又是好奇,最終銀牙輕咬,扶著藍乾隱離去。
“道哥,怎么不將他們留下。”王小乙看著洛依依的身段,咧嘴笑道。
“留下干嘛?還不如一只黃皮子值錢。”周道撇了撇嘴,淡淡道。
在他眼中,這兩名飛仙宮的真傳弟子甚至還不如一頭妖物。
“這論道坡的確不凡,有上代元王留下的痕跡。”周道收回了目光。
自從山海宴結束之后,他的元王之名瘋傳天下。
周道對此視而不見,反而遍著京城尋找上代元王留下的痕跡。
“這論道坡名頭大,多少高手前來參悟太祖留下的秘語,上代元王來過不稀奇。”王小乙輕語。
“什么秘語?”周道不解問道。
“你不知道?自然是悟道之謎。”
“說來聽聽。”
“太祖晚年,北方大雪宮的見一禪師遠來京城,問道太祖,以他的資質,需要多久方能開悟。”
“太祖端詳片刻,答曰,十年。”
“見一禪師又問道,如果加倍苦修呢?”
“太祖伸出兩根指頭,答曰,二十年。”
“見一禪師鍥而不舍,求道心切,又問道,如果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呢?”
“太祖搖了搖頭,答曰,那你將永無開悟之日。”
“見一禪師不解,忙問為何。”
“太祖只說了五個字,就這五個字成為悟道之秘,后世參悟至今,都未曾揭開其中的奧妙。”
周道聞言,心生好奇:“太祖說了哪五個字?”
“你卷你媽呢!?”王小乙的眼中流露出智慧的光澤。
“你媽似是要回歸母體本初,打破胎中之謎,可是這個‘卷’字作何解?”
王小乙輕聲一嘆,感佩太祖智慧,已達天人,開悟之秘,至今無人可破。
“哈哈哈…”周道忍不住大笑。
“你笑什么?”
“太祖不愧是太祖,這里面有大自在,大極樂,大智慧…哈哈哈…”
“卷他媽!”周道一聲狂笑,帶著蛤釋奇和王小乙離開了此地。
青草荒蕪,清冷的論道坡恢復了寂靜。
斷壁殘垣中,小江緩緩走了出來,他看著周道消失的方向,眼中閃爍著如星芒般的異彩。
“元王…周道…師傅說對的,京城之中有高人。”
他咧著嘴,一步踏出,化為一道劍光,破開漫漫虛空,湮滅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