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樓內,夜風從窗外吹來,晃動燭火,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的極長,扭曲似妖魔。
陰影下,霍龍王面無表情,眸子里沒有絲毫的波動。
“府司大人,我希望我的猜測是錯的。”周到凝望著霍龍王,開口輕語。
“霍家乃是本朝大族,太祖立國,便已追隨左右,有從龍之功,隨朝而傳,世代榮耀,高手層出不窮…”
就在此時,霍龍王緩緩走到桌案前,前程往事,娓娓道來。
像霍家這樣的大族,傳了這么多代,如果論起血緣,無論遠近,少說也有數十萬。
其中大部分都早已脫離本家,各自開枝散葉,甚至于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祖上源于霍家。
這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庸庸碌碌,平凡一生。
霍龍王便是其中之一。
他雖然也姓霍,可是在崛起之前,與京城霍家卻是毫不相干。
那一年,霍龍王只有十六歲,他不過是平江城江邊靠著打漁為生的平凡少年。
“那一年,孽龍江江水斷流,天公震怒,龍王隱遁,我借著膽子得了那天大的機緣,得以進入那座龍宮…”
霍龍王的眼中涌起追憶之色。
那是他人生的轉折,命運的分支從那一刻開始。
原本漁村的平凡少年,從那時起,便注定要成為日后威震天下的霍龍王。
十六歲的霍龍王踏上修行之路。
這一點倒是與周道的軌跡頗為相似。
那時節,霍龍王孤身一人,離開了他祖祖輩輩生活的漁村,滿懷希望,前往京城。
憑借機緣和天賦,霍龍王通過考核,進入太稷學宮。
那里是大秦最高學府,名門望族,王侯公卿的弟子多不勝數。
即便如此,霍龍王的光芒依舊難以掩蓋,在那龍蛇交混之地,他開始展露鋒芒,頭角崢嶸。
“年少輕狂…或許這一路走得太順了,當時的我意氣風發,傲氣日重,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行事也是狠辣無情,不留后手,就連師長的勸誡也聽不進去…”
霍龍王目光迷離,回憶當年,輕聲一嘆。
誰人年少不輕狂?只是個人的力量終究渺小,所謂才智天賦在龐大的世家,制度,規則面前終究只是螢火之光。
區區一個毫無根基的無名小卒,如何能夠與那些王侯子弟爭輝?
在那樣的環境下,所謂的鋒芒不過是招引禍患的業火而已。
終于,年少的霍龍王嘗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敗。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對手擊敗,擊碎脊椎,丟入山崖。
對于世家弟子而言,爭斗之中殺死一個沒有背景的無名小卒根本無足輕重。
他們只是將礙眼的灰塵彈開而已,要不了多久,便再也沒有人記得太稷學宮曾經有過霍龍王這號人。
然而,霍龍王畢竟進入過孽龍江的那座龍宮。
身負的機緣讓他活了下來,可是此次變故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身體所遭受的損傷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恢復。
“那恐怕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曾經的驕傲,名聲,力量…統統如煙云消散,只能在山谷中等死…”
霍龍王活了一輩子,那一夜的光影卻依舊如昨,歷歷在目。
空谷黑夜,圓月西墜,都鳥聲不在,風聲靜止,死亡距離這位曾經的太稷學宮驕子是如此之近。
正是在此時,一陣輕靈卻又怯懦的聲音在空谷中響起。
彼時的霍龍王艱難抬頭,一位山中少女如同受驚的小獸躲在遠處瞧著他。
那澄澈的目光就如同月光般狡黠,光陰剎那,破開黑夜的孤寂,闖入他的生命。
命運跟霍龍王開了一個玩笑,他的命保了下來。
他在少女家中養了大半年的傷。
她和爺爺相依為命 少女名叫阿瑤,和爺爺相依為命,對于村子而言,一個陌生人的到來不是小事。
不過這對善良的爺孫卻不忍讓霍龍王流落在外,對他的悉心照顧。
在霍龍王眼中,無論樣貌,氣質,談吐,眼前這位少女都無法與京城那些世族千金相比。
可是他卻被阿瑤的純真良善所打動。
時光如水,在不經意間流走,日夜相對,兩人也安生情緒。
或許,當初他選擇在這寧靜的山村平凡的度過一生,那將是另一番風景。
可惜,霍龍王終究是霍龍王。
他懷著抱負,懷著仇恨,懷著少年的宏圖遠志離開了這座村子。
臨行前,他指著山水起誓,總有一天他會回來,十里紅妝,迎娶他心愛的女子。
鴻雁傳尺素,云瑤系相思。
那位名叫阿瑤的少女每日都來站在山頭,望著遠方,等待著那道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影。
說到這里,霍龍王輕聲一嘆,悠長的氣息拂動搖曳的燭火。
“你回去了嗎?”周道問道。
換做是他,或許也會是這樣的選擇。
少年自有凌云志,不負江河萬古流。
更何況,他還有大敵在前,未曾誅滅,怎能平了胸中的那口氣?
“經過此事,我變得更加隱忍,也漸漸知道了這個游戲該怎么玩。”
霍龍王的聲音透著冰冷與無情。
他回到京城,不再向昔日那般張揚無忌,他沒有回到太稷學宮,選擇了隱匿身份,尋找機會,接近霍家。
“霍家!?”周道聞言,微微動容。
歷劫之后的霍龍王果然今非昔比,再也不是當年僅憑機緣便不可一世的暴發戶。
那時候的霍龍王才隱隱有了一絲日后名震天下的本錢。
“皇天不負有心人,以我的實力和天賦,終于進入霍家,并且嶄露頭角,我從底層做起,一步步得到賞識…”霍龍王輕語。
這是當世巨擘的崛起發家之史,如今聽來,驚心動魄。
霍龍王在霍家的地位與日俱增,他甚至尋得機會,讓霍家發現若是追根溯源,他也是霍家弟子,擁有著一脈相承的血液。
終于,霍家賜下恩賞,讓他認祖歸宗,娶一位旁系女子。
“什么?”周道愕然。
既是認祖歸宗,為何還要迎娶一個不相干的女人?
“數代之后的血脈又怎么比得上親情的紐帶?唯有如此,才真正算是霍家的人。”霍龍王輕聲嘆道。
“你同意了?”
霍龍王點了點頭,他做了這么多,不可能止步于此,前功盡棄。
終于,他一步步走到這里,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混跡漁村的平民少年。
彼時,他是霍家的弟子,平步青云,登天化龍。
那一天,他正式改名,名號霍龍王。
當霍龍王頂著這樣的光環與榮譽出現在昔日仇敵面前的時候,那一張張錯愕扭曲的面容,他至今都還記得,每每想來,總是覺得可笑。
那些敵人如同喪家之犬,一一倒在了他的腳下。
然而,舒盡胸中之氣的霍龍王卻沒有感到半分的快樂,他心心念念,還是那寂靜的山谷,那位純真良善的阿瑤。
終于,在離開村子十年之后,霍龍王終究還是回去了。
“可是當我回去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焦土!”霍龍王的眼中涌起一抹黯然。
“焦土!?”周道楞了一下。
“整個村子都毀了,無一活口。”霍龍王搖頭嘆道。
“怎么會這樣?”周道追問。
“我不知道。”霍龍王的聲音變得低沉:“要殘留的妖氣,或許是山中的妖物所為,或許是我昔日仇敵的報復…又或者…”
“什么?”周道心頭咯噔一下,隱隱有些猜測。
“又或者是我妻子派人所做!”霍龍王面無表情。
周道沉默不語,他抬頭看了一眼,或許真相如何對于當時…不,對于霍龍王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我瘋了一樣奔向廢墟,在斷壁殘垣中尋到了阿瑤的尸骸!”
說到這里,霍龍王稍稍一頓:“我歷經無數,步步為營,生死搏殺,走到那一步,卻連心中摯愛都護不住,等來的卻是無盡的遺憾。”
那天,霍龍王抱著焦黑的尸骸,坐在廢墟之上,一坐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后,他將阿瑤的尸骸葬在一座洞府中,以符箓封禁,之后便回到了京城,就跟沒事人一樣,跟誰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原以為前程往事,最多只是成為心中的抱憾而已,直到發現了這幅《煉妖百解》。
“河婆,乃是故人亡靈所化,思念接引,人的尸骸,童男女的心,剎女的皮還有真境的血肉…”霍龍王冷冷道。
對于他而言,《煉妖百解》的出現是彌補他心中遺憾的一劑良藥。
更何況根據上面的記載,一旦練成河婆,它甚至能夠保有生前的記憶。
自從獲得這卷奇書之后,霍龍王便如同種下了心魔一般,他雖然深知煉妖法的弊端,可是那個想法卻盤桓心中,無法散去。
終于,那一年他突破九變,踏入真境。
“你到底還是做了!?”周道眉頭皺起,沉聲道。
“人啊,生而在世,便有執念。”霍龍王輕嘆。
“我修行半生,踏入真境,獲得無上成就,如果連心中所愛都不能得,那修行還有什么意義?空負這身本領又與凡人何異!?”
霍龍王踏入真境之后,便迫不及待煉制河婆,苦耗三年之功,終于讓他練成了,昔日的阿瑤似乎回來了。
“府司大人,我聽說尊夫人便是在你踏入真境之后沒多久亡故的。”周道突然道。
霍龍王抬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年輕人,你的心思太多了,我的妻子是因病去世,并沒有其他緣由。”
周道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什么,他感覺霍龍王沒有說謊,也沒有必要對他說謊。
“阿瑤回來之后,便如當年一般,舊夢重溫,我的心結也隨之解開,可是…”
“逆常為妖,怎么可能和當年一樣?”周道冷冷道。
霍龍王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隨著時間日常,她的妖性也就顯露出來。”
“河婆這種妖物與其他妖物不同,它們乃是以人類的壽元作為食物,越是壓制,兇性越強,甚至于有一次,她竟然對我出手。”
“煉妖之法,本就是大兇大惡。”周道沉聲道。
這些妖物就如同野獸一般,掠食乃是本能,一旦本能遭到壓抑,原始的兇性便會暴露出來。
就像有些人以飼養虎狼為樂,妄圖馴服,卻不知道這些野獸一旦吃不飽,怎會跟你親近,不過將你當成備用的食糧而已。
“為了讓她不為惡傷人,這些年,我便讓她吸食我的壽元。”霍龍王說出了他最大的秘密。
周道聞言,心中一境。
“怪不得你堂堂真境強者,這般年紀便接近大限之期。”
九變強者的極限乃是一百二十歲,一旦突破,達到真境,壽元便會提升。
按理說,霍龍王正值鼎盛,還有些許年頭可活,怎么會如此短命?
現在,一切都有了解釋。
“也不完全是因為她。”霍龍王擺了擺手,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府司大人,說了這么多,你到底想讓我干什么?”周道問出心中的疑惑。
“我想讓你幫我殺了她。”霍龍王平靜道。
“殺了她?”周道皺眉,他實在有些看不懂這位臨安府第一高手的思緒。
“我老了,不久將亡,不能留下這個隱患,況且我也不愿意留著阿瑤一人在世上受苦。”霍龍王無力地嘆息。
燭光下,他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
“你是真境強者,想要抹殺她應該不難吧。”
霍龍王搖了搖頭:“大限將至,我已經無法再出手了,否則她又怎么可能脫離我的掌控?”
“況且…我也不能對她出手。”
“你幫我殺了她,將她帶回來,我必有厚報。”霍龍王的眼中涌起一抹精芒。
“那是我一生最大的機緣…”
“為什么是我?”周道不為所動,問了一句。
“你與這機緣有些緣分,而且,其他人辦不到。”
霍龍王輕語,按照他的估算,三大軍衛聯手也未必能夠將河婆拿下,反而會節外生枝。
“況且,前些日子,阿瑤已經盯上了你們,你雖然殺了她的剎女,可是只要她盯上的獵物,必不會縱走。”
霍龍王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說不定,這時候她已經找上門去了。”
“哈哈哈,府司大人,你可真會開玩笑。”周道忍不住笑道。
正因為他斬殺了剎女,對方就算記恨,也必定謹慎提防,怎么會堂而皇之,親自登臨新月會館?
哪有這么囂張無畏的妖物。
“我需要你的答復。“霍龍王開門見山。
周道望著窗外的夜色,陷入沉思。
“我能得到什么機緣?”
圓月西墜,夜風呼嘯。
新月別院外,一道身影緩緩走來,正是當日周道與龍傲匆匆遇見的丑婆娘。
“剎女游魂,一般的高手可殺不死,我今天便來瞧瞧,這地兒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丑婆娘冷笑道。
“主母,這畢竟是御妖司的地界,你真要親自出手?”旁邊,黑衣女子恭聲道。
“御妖司又如何?”丑婆娘的眼中涌起一抹煞氣。
“今天,平了此地!!!”
冰冷的聲音在月夜下悠悠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