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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何不倒挖根

  楊露禪的說辭別說陳載秧,就連三叔祖都不淡定。

  他已經轉過身想拂袖而去,聽到了又轉了回來,幾乎是質問:“憑什么如此說?有何證據?”

  楊露禪依然平靜地指著銅鐘上的凹痕:“就憑這個手印。”

  三叔祖難得有了耐心:“怎么個說法?”

  “大家是走入了迷障,其實很容易想通,大家都是武者,陳家溝也一直有氣勁的高手,做到這一點需要多大大力道是能算出來的。”

  有了感興趣的東西,陳載秧也從剛才的悲涼中脫出,有了神氣:“怎么算?”

  楊露禪也沒直接說,而是從旁邊提來了一張板凳,手就按在了面上,鼓動氣勁壓了下去,直到手掌沉入了木板表面才收手。

  板凳被楊露禪壓出了一個一寸深的手印。

  這已經很不簡單了,就連人群后的陳長興都認為楊露禪是故意炫耀,因為他也做不到。

  有了眼見為實,楊露禪才點破:“陳家溝雖然有四十八路炮錘,但陳家拳并不以力著稱,而是以意勝力,借力回還,所以大家別在意。”

  陳長興只能腹誹:“說得好聽,這小子就是炫耀,太氣人了!”

  估計跟陳長興有一樣想法的人并不少,陳栽秧卻搖頭:“沒用,松木板比銅鐘軟多了。”

  陳長興從來都不覺得大兒子說話有剛才那么好聽,可楊露禪卻笑著看向陳栽秧。

  后者一愣,就悟了:“硬度,我怎么沒想到,用硬度的比值可以算出來。”

  楊露禪這時故意提高了聲腔:“大哥,你看,學到的科學知識也可以用來練功,可以破除迷障,凡事不可極端,科學很有用,武功也很有用,同時練好了武功,也一樣可以促進科學的發展。”

  這句話兩頭抬,給三叔祖、陳栽秧、陳長興搭了座橋。

  陳栽秧順勢就過個這條溝坎:“銅的硬度比松木板高了許多,換算成力度近千倍。”

  楊露禪點頭:“俺以氣勁發動的一掌之力近千斤,拳力倍之,如果將氣勁壓縮,破壞銅鐘表面或可,但以掌力打出這樣的痕跡,數百個楊露禪加起來都不行,所以俺推斷,瘋和尚的這個掌印做了假。”

  還有老輩不甘心,說瘋和尚做假等于說老祖宗笨蛋被騙,所以他得辯一辨:“萬一那個大和尚會神通法術呢?”

  陳玉娘接了話:“我曾刮了掌印旁的材料回去測試,發現確是強酸銅鹽成份。”

  陳栽秧聽明白了:“以強酸腐蝕,再扔出銅鐘,嚇阻陳家溝,原來是這樣。”

  楊露禪還補了一下:“應該是綠礬油。”

  “啊,這東西不稀奇,做陶瓷的時候給滿堂紅添彩就用到,想起來了,這東西咬手也咬鐵鍋。”

  這是陶瓷店的老板,所謂滿堂紅就是紅色的陶瓷磚,鋪地用的,能吸水不打滑,大部分人都懂。

  陳有直也附聲:“破案了,他在祠堂住了十幾天,正好有時間動手。”

  楊露禪又將那張板凳放到了銅鐘前面:“大家看,想要壓出掌印,唯有接觸才行,板凳上留下了掌紋,而銅鐘上沒有,這也能很好地說明掌印有問題。”

  三叔祖帶頭,眾人都湊了過去觀瞧對比,等他們看過后梅露禪舉起了自己的手。

  “每個人都有掌紋,無一例外,即使受傷,傷處長好后還是會重現。”

  大伙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受過傷的尤其認真,還有人喊了出來:“真是,我的手指前時被削去了皮肉,真又長出手紋了。”

  又有一位長老質疑:“如果瘋和尚是劈空掌力一類的功夫呢?”

  這個問題更好應付,楊露禪張口就來:“凌空打出一個這樣的掌印,需百萬斤力道的氣勁,莫說神通,就是神仙里能有這般大力的都不多。”

  陳有直又附和了一句:“話本里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才一萬三千五百斤重。”

  這句話將全村的老老少少都逗樂了。

  楊露禪卻話風一轉:“其實十世祖應該是有苦衷,咱們沒有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三叔祖上心了:“怎么說?”

  幾個老頭也同聲催問:“是啊是啊,快點說,別賣關子,我們不趕你了還不成嗎?”

  到楊露禪說書了,他比了個剪刀手:“有兩點,第一點十世祖也是氣勁高手沒道理一點都看不出,俺猜可能他老人家看出來了,卻故意順水推舟。”

  三叔祖能接受這樣的推斷,卻無法想通其中玄奧,于是他下問了,這回神色終于放平諼了,還是第一次給楊露禪好臉。

  “可十世祖為什么要這么干呢?”

  楊露禪接住了善意:“大家想想,十世祖的年代,其實清兵入關不久,剛坐穩了龍庭,雖然人少,但也兵強馬壯,一時分不出手來可以姑息,若不領情,等大軍殺來如何是好?”

  眾人皆沉思,楊露禪往深了摸:“俠以武亂禁,有功夫在身膽氣足容易惹事,對方勢大,倒不如順坡下驢謀一個安穩日子,所以十世祖定下規矩掛起銅鐘,既可警示族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又可以向瘋和尚背后之人假意臣服,以此換來了陳家溝兩百多年的生息。”

  三叔祖點頭連連,終于覺得楊露禪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陳有直聽上癮了,聽書客的毛病發依:“那還有一重呢?”

  楊露禪缺一把驚座木,便一拍大腿:“那是為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三叔祖又不高興了,但沒發火,而是輕皺眉頭:“何出此言。”

  楊露禪一指陳玉娘:“玉娘講過這個道理,十世祖時陳家溝人戶幾何,而今口眾多少?”

  陳耕耘管帳,馬上報了出來:“其時數百口,戶不過百,而今五千眾,戶數越千。”

  楊露禪又拍大腿了,還帶壞了招弟一伙,一時間啪啪不斷,讓陳長興又揪胡子了,就不能正經點嗎?

  “照哇,不納外人,由村變鎮十倍增之,巧妙在于這個外字,說的是沒關系、不可靠、內外有別,可不是一家子關起門來聽天由命。”

  三叔祖疑慮不定:“你說的是…”

  啪,這下沒人跟進,拍多了紅腫:“把心性好的資質好的外人變成自己人,或嫁或娶,十世祖當時必然擔憂陳家溝無自保之力,又不能明目張膽,無奈之下行此瞞天過海之計,依俺看,還是十世祖父子在世時陳家溝發展最快,后來反而慢了。”

  沒用陳耕壇佐證,三叔祖自己想想就點頭認同了。

  楊露禪開始反攻倒算:“世易時移,沒了外部清廷的壓力,老輩人凋零浙去,后人不知道十世祖的良苦用心,陳家溝反而變成了自然發展,外姓人不教拳的規矩也固定了下來。”

  村民們這時都紛紛感嘆,吁噓不已。

  就在一片沉默中,勤伯終于爆發了:“當年方子敬的娘,就是玉娘的堂姑是看上了露禪的師傅老董的,他們也是礙于族訓不得不忍痛割愛,可把他們給害慘了。”

  竟然還有這等熱辣的八卦,八卦派的掌門人怎么可能不摻乎一手。

  老董頭不在場,正是打聽八卦的時候,楊露禪轉換了身份,變成聽書的:“后來呢?”

  勤伯聲音帶著悲愴:“后來她嫁入了方家,郁郁不歡,生下方子敬就去了,老董那時才偷的拳,以老董的醫術,做一個坐堂郎中都屈才呀,甚至…”

  勤伯邊說邊搖頭,猛地看見旁邊愣愣出神的陳長興,不禁慶幸后半句沒出嘴,瞧自己這腦性,人家現在都一家人了,多余。

  楊露禪又追問了:“甚至什么?”

  “甚至他的醫術比陳長興都要高明,如果他不是在陳家溝耽誤了時間,而是拜入別的門派,或許他的功夫也要比陳長興高明。”

  回答的人不是勤伯,而是陳長興本人。

  楊露禪倒是有些尷尬,打聽八卦打聽到了陳長興頭上。

  陳長興沒有進去,就站在外面:“長興年輕時跟董兄切磋過醫術,確實折服,他沒有真正練過陳家拳,卻憑醫術推斷出如何解決露禪身上的問題,這一點我自愧不如。”

  長老里面也有溫和派,兩人還說起了段子,一搭一應的:“想起來了,那個年輕人還給我治過跌打傷。”“后來偷了三招拳,沒了三根手指頭,可惜了。”

  陳長生等二老墊完場,才吐出了鏗鏘之聲:“有些規矩到了改變的時候了,規矩是人立的,不可能古已有之,陳家拳源自明代戚少保的《拳經三十二勢》,若說外姓人不教拳,則無陳家拳,我老了,露禪,你是武術集大成者,照你的想法去做。”

  說完陳長興背手就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三叔祖受了刺激,也若有所思,拍了拍楊露禪,摸頭殺:“老嘍,不服老不行。”

  他看看幾個老頭子,來了句“走吧”,也背著手從祠堂的側門退出。

  幾個長老互相打望,跟上了三叔祖的步子也魚貫而去。

  哦豁,山中無老虎了,陳有直都捋袖子了,看向楊露禪:“怎么干?”

  楊露禪也走到了祠堂門口:“方子敬也好,清廷也好,都不會善罷干休,我們不能任人魚肉,家在這,就不搬了,要搬也是滿人自己搬,讓他們哪來回哪去。”

  村民們應聲喝“好”,還有個附和:“這塊地是老祖親留下的,本來就是咱們的,憑什么聽他們的,還不是憑手里的刀槍說話。”

  楊露禪壓了壓手,人群又靜了下來。

  他再接上:“陳家拳的源頭戚家拳是怎么來的,是創出來訓練戚家軍抗倭保家衛國用的,現在咱們不但有了比戚家拳還高明的拳架,還有了西洋人都趕不上的玄技,為何還要讓他們隨意地毀田推舍,咱們人在,咱們的家就在。”

  村民們皆舉臂應和,這是眾志成城打算扛到底了。

  一場銅鐘危機,以惶惑開頭,以激憤結尾,卻人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光憑陳家溝這點人不夠,散開后楊露禪就讓阿難帶著一批教眾回去,兩邊同時作準備。

  有個陳家溝這個工業基地,八卦派的武力又大增,已經不再是前些時日的光景,如果清軍大部來攻,就夾擊滅了他們。

  可陳栽秧卻走了,還是不告而別。

  當陳有直破門而入告訴他們這個消息時,楊露禪和陳玉娘正在做實驗呢,他們需要高爆炸藥。

  楊露禪這時才想起大嫂的事,忙著忙著給忘了,他熄了酒精燈,脫下了圍裙,當機立斷:“騎馬追!”

  本來他還以為說動陳栽秧了呢,他手里的外骨骼和天威翼絕對是個好東西,而陳栽秧本人更是潛在的大家,只是一直沒有個良好的環境,耽誤了。

  楊露禪直覺是大嫂那出了問題,那天他看到大嫂的頭飾,那是日本款式,而陳長興又撞破了她的行藏,內心不安她肯定想走。

  實情還真是如此,陳栽秧是想留下的,這里有他夢寐以求的條件和環境。

  可他回去后卻看到老婆已經收拾好了行囊,陳栽秧忙用手語問她怎么回事。

  大嫂給了答復:“你的計劃失敗了,在村民心中他們會一直記得你欺騙過他們,這樣的風言風語讓人難受,這里不適合我們了,走吧!”

  陳栽秧被一瓢冰水從頭淋到腳,剛才忘了這個,現在才想起以后在陳家溝可不容易抬頭。

  陳栽秧是一個性格很要強也很好面子的人,不然也不會跟陳長興鬧成這樣。

  他還是聽了大嫂的勸,他雖然行為不夠踏實,卻是個癡情種子,他最落拓時妻子跟了他,在他心目中有著無可替代的位置。

  于是兩人連夜就離開了陳家溝,要不是陳有直想找陳栽秧談談開解他一下,還發現不了這個事。

  騎馬肯定比步行快,天亮時,楊露禪和陳玉娘還是在陳家溝外的谷口追上了陳載秧夫婦。

  不過也挺險,都能看到外頭大平原上的大路了,再多走幾步就能攔上過往的馬車。

  楊露禪和陳玉娘遠遠看到孤零零跋涉的二人,陳玉娘的鼻子頓時一酸,雖然是代入,可也受了性格的影響。

  楊露禪則從陳栽秧身上看到了一絲自己的影子,癡心、孤獨以及不被理解。

  他也喉頭一癢,就叫出聲來:“大哥,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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