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樊清峰握著電話,一臉僵硬。
小島的腔調卻始終未停。
“事情就是這樣,根據編輯部的安排,我這邊只能負責你到上架為止。”
“清峰,作為你的編輯,我當然十分享受這次合作。”
“只是…抱歉了,清峰。”
“忠義兩難全。”
樊清峰頓了很久后,方才皺眉問道:“你我志氣相投,合作無間,怎么說散就散?”
“官方說辭,應該是工作安排…”小島嗚嗚囔囔地說道。
樊清峰當即一個白眼:“不聽這個,說真話!”
“真話要聽么?清峰…很傷人的。”
“說!”
“那好…”小島糾結一番后才開口道,“編輯部希望我的精力用到更有商業價值的作者身上。”
“抱歉了,清峰,不是你不行…只是現在的成績…”小島哀然道,“媽的…還要再拉上來一點,我才有資本跟泰山拍桌子啊。”
“果然是泰山!我第一眼見他就滿是唯利是圖的味道。”樊清峰攥著電話罵道,“你且告訴我,成績差多少?”
“差得…倒也不是很多,只是現在這個路子寫下去,恐怕很難再往上拉太多了。”小島說著,又忙否定了自己,“但絕沒有讓你改變創作手法的意思,就現在這樣保持下去,文以載道才是你!”
“文以載道是必然的。”樊清峰捏著下巴道,“但越是能文以載道的作品,趣味性就越不能輸。我承認,這一點我做得還不夠好,唉…這段柏林1945的處理,的確欠缺了一些故事性。”
“不不不,清峰你處理的很好,當你穿越到1945的時候,時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并沒有什么希特勒,元首是另外一個人,而且了解到德軍進攻波蘭的時點前移了,法國多撐了半個小時才投降,但極端主義和第三帝國的崛起與覆滅并未有什么改變,這很好的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起到了非常好的教育意義。”
樊清峰反倒自我審視起來:“但通篇都是審視與反思,確實沒那么吸引人,這樣寫下去是不行的…”
“可以的清峰,初心不改就對了。”
“不要安慰我了,我必須加強故事性。”樊清峰當即問道,“先問一下,《隕落與新生》現在距離編輯部要求的成績,還差多少?”
“大約…70吧。”
“哈哈哈。”樊清峰不慌反笑,“我還怕是99呢,不就是要翻番么?我若真心要提高故事性,這個目標也不過如此。”
“不要這樣啊清峰,不要為了成績而改變自己啊…”
“適者生存與初心不變,并不矛盾。”樊清峰手一揚,“小島老師,有何指導,大可說來。”
“…那…我可就說了?”小島似乎是在笑,但又強力掩飾沒有讓人聽出他是在笑。
“請說!”
就這么說著說著,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樊清峰受益匪淺。
“你的意思我理解了,歷史文的讀者,大多數享受在某個時代種田崛起的樂趣…怪不得我這樣反思歷史的市場有限。”
“是,所以我建議了剛剛的情節,清峰你意下如何?”
“有些意思,也的確做到了文以載道…只是…這么寫的話,我是不是…太過狂妄了一些?”
小島很努力捂著嘴才沒有笑出來。
原來你還知道有“狂妄”這個詞啊。
“不會的清峰。”小島連忙解釋道,“只要之前鋪墊足夠的合理性,讀者并不會覺得狂妄,只會認為這是你必須做的事。”
“合理性么…”
“對,只要這方面鋪墊到位了,你怎么放飛自我都沒問題,越放飛越好。”
“嗯,那我試試吧…還有,這段你的意思是寫成連貫的長篇?”
“是的,這樣有助于維持讀者閱讀,這個篇章最好持續到上架再大結局。”
“那個時代,倒也的確大有可書。”樊清峰繼而問道,“如是寫下去,你認為達到編輯部認可成績的機會有多大?”
“70上下。”
“哈哈哈。”樊清峰再次大笑,“那就等著看我用捷才補上那30吧!”
“那你可真的要寫得非常出色才可以。”
“不說了,我自會朝著200用力。”
“明白了清峰,我不敢夸下海口,但一定與你一樣,朝著200用力。”
“好,我去構思了。”
“清峰,加油!”
辦公室內,小島放下電話,依舊在不住抿嘴。
本來還準備了三套話激他,可惜都沒用上。
不過套路歸套路,編輯最多也只能是個引火人。
這火到底能不能燒起來,燒多大,可就只能看作者腦子里的燃料了。
小島正要起身,準備收拾東西下班,余光卻看到了門縫外一雙肥胖的眼神。
“這你都偷聽?”小島開口便罵。
“哈,大周末的,這不找你一起來撮飯么。”李格非毫無廉恥地撞門而入,反客為主瞪向小島,“好你個小島,這么臟的招都用上了,手把手的教,是不是太欺負我們野犬、醬爆了?”
“跟他倆沒關系。”小島一嘆,“泰山生氣了,樊清峰到不了精品就要交給別人。”
“那不正好,看誰那么倒霉。”
“呵,換你你會把醬爆交給別人么?”
“你這話說的,樊清峰能跟醬爆比?”
“在其他編輯眼里,醬爆可是比樊清峰還惱人的。”
“這倒也是…”
“現在理解我了么?”
“嗯…”李格非認真點了點頭,“你XP好怪哦。”
“他媽的。”小島背好挎包,擁著李格非朝外走去,“編輯部第一個看好樊清峰的不是你么?”
“那是當時,就那一波,破圈就有了,沒破就無了。”李格非嘟囔道,“現在,新鮮感過去了,換誰都帶不出樊清峰的,泰山老賊的判斷沒錯。”
“大概是吧…但還是想試試。”小島搖著頭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話說野犬怎么樣了?最近都沒關心。”
“你惦記我家狗子干嘛?”
“你都偷聽了這么多樊清峰的事了,我隨便問一下狗子都不行?”
“哼,我就不答,除非你請我吃火鍋。”
“吃吃吃。”
“哈!”李格非這才兩眼一瞇說道,“狗子找到長篇的感覺了,現在的架構,至少到上架時都可以一往無前,就算再拉胯,樊清峰也沒戲的。”
“是么…”小島淡淡一嘆,并沒有對著飆話,反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李格非,“那辛苦你用心帶了。”
李格非反是一慌,緊抱起自己的玉體:“我家狗子我自然好好帶,你算老幾?輪不到你說辛苦。”
“是這樣的,他將來可能會成為我的親戚…”小島的神色更凝重了一些。
“…那,咱哥倆關系可又近了。”
“得喝一杯。”
“喝!”
或許,樊清峰真在朝200用力。
但野犬,自始至終,眼中唯有∞。
這個周末,《拔旗惡少》的大情節線正式展開。
伊藤誠始終銘記著一句話——
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因此,即便很需要收集玖木的信息,即便已經和她成為同桌,卻也不敢在上課的時候偷窺。
這一整節課,伊藤誠無論是身體還是眼神,都從未跨過桌子中間的那條線。
只憑借聽覺和嗅覺暗中觀察。
所以很自然的。
除了體味比櫻井薰稍微淡了些,動作比櫻井薰少了許多以外,并沒有任何收獲。
直至課間到來,伊藤誠才終于冷冷開了口。
“不是要培養感情么,你怎么不出招?”
“我?”
玖木淡然一笑,整理著筆袋慢條斯理地說道。
“伊藤少爺,恐怕你還沒搞清楚現狀吧?”
“依據兩家的協議,結婚后,不是我去伊藤家,而是你來玖木家。”
“屆時,除了‘伊藤’這個姓氏外,你與伊藤家將不再有任何關系。”
“明白了么,伊藤少爺。”
“丈夫只是對外的宣稱。”
“你不過是一只硬塞給我的狗罷了。”
伊藤誠默默地聽著這一切。
面不改色心不跳。
裝得自己好像知道這些細節一樣。
玖木卻翹起了腿,歪身支著側頰,愈發享受地欣賞起來。
“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好說得更明白一些了。”
“從婚禮那一天開始,你的飼主,將由你父親變成我。”
“考慮到我們并沒有血緣關系,我可不一定像他那么疼愛你。”
“但如果你現在開始就乖乖聽話,將來零花錢搞不好會多一些哦。”
伊藤誠,依然裝得很穩的樣子,神色鄭重地問道:
“所以我現在跪下來舔你的鞋就可以了?”
玖木掩面輕笑,腳也隨之抬得更高了一些。
“不妨一試。”
伊藤誠鼻子一抽,隨后失望地搖了搖頭。
“沒內味兒,舔起來沒勁。”
“我當你有什么計劃,太無聊了。”
伊藤誠這便收拾起課桌。
“我很快就會離開伊藤家,去做個勤勞儉樸的普通人。
“如果碰到喜歡的女生,或許真的會愿意為她做任何事。”
“但你,抱歉,沒人會和你宣誓結婚。”
“從性格到臉型,從服裝審美到味道。”
“都是我最討厭的那種。”
“你這么無聊,養條狗吧,我是說真的狗。”
話罷,他便拎起書包走到了櫻井薰同桌的旁邊,敲了敲桌子。
“換個座位。”
玖木看著有說有笑的伊藤誠和櫻井薰,神色已愈發陰冷。
不可能輸在這里的。
絕不可能。
伊藤誠走進了辦公室,默默行禮落坐。
“父親。”
伊藤雄一郎正背對著他,審視著后墻上拿破侖策馬揚鞭的油畫。
“這幅畫的構圖中,拿破侖與他的戰馬各占一半。”
“但沒一個人會注意到那匹馬。”
“它不過是一匹馬罷了,只因恰好被偉大的人騎在背上才會畫下來。”
“如果它離開了偉人,獨自奔赴荒野,恐怕不是餓死就是被吃掉。”
“你覺得呢?”
伊藤誠當然知道,他在暗指自己與伊藤家族的關系。
對此,他當然早有準備。
原計劃是多攢一些錢再脫離家族的,但因為玖木的突然出現,這個進程不得不提前。
與其和玖木三千代陷入復雜而又危險的關系,不如早走早超生。
伊藤誠就此沉聲道:“無論您聽到了什么,那就是我的決定。”
“嗯。”
伊藤雄一郎并沒有覺得多么意外。
反是轉回身,滿臉蒼老的褶皺間,露出了一抹笑意。
“這是你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
“卻也是唯一一次男人的決定。”
“我早已對我的兒子失望透頂,但我愿意給一個男人一次機會。”
“我會和玖木家商定一場比試。”
“如果你能贏那個小姑娘,那她就要心甘情愿嫁入你的房間,任你差遣。”
“如果你輸了,協議不變。”
“我討厭比試,也不需要您給我任何機會。”伊藤誠低著頭道。
“是么,那可惜了。”
伊藤雄一郎再次背過了身。
“玖木家的小姑娘,已經在傾瀉你悔婚的怒火了。”
“試著下跪求她吧。”
伊藤誠未及反應,手機響起,是櫻井薰。
剛一接通,便傳來上氣不接下氣的痛哭聲。
“伊藤,我好害怕啊…剛剛外面…有好多人…”
“他們要進來把店都砸了…讓我們滾出去…”
“媽媽說…我們沒有家了…”
“嗚嗚嗚…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有你…”
伊藤誠鐵青著臉,放下了電話。
“弱小的人,連活著都是罪么?”
“不,有罪的只是你。”
伊藤雄一郎猛一抬手,放聲大笑。
“是你錯拿了強者的劇本。”
“沒事的,甩手走人吧。”
“這才是我家的小兒子伊藤誠,哈哈哈!”
這一刻,伊藤誠的眼神變了。
他頭一次看到了這個故事的本質。
所有的人物線都出奇的美好,宛如童話。
只有伊藤誠,面對的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的深淵。
如果這注定是個悲劇的話。
那由我一個人來承受好了。
“我知道了。”
伊藤誠肅然起身。
“我會遵從兩家的安排,與玖木三千代展開主權競爭。”
“輸了我會遵從家族的一切安排。”
“但如果贏了,請允許我終止這個婚約。”
“哦?”伊藤雄一郎笑道,“那作為毀約方的我們,應當如何補償玖木家?”
“送她一只狗好了。”
“哈哈哈哈…”
李言寫到這里,劇情鋪開,野心也隨之膨脹。
玖木的出現不過是催化劑。
現在的伊藤誠,才終于不再閃躲,正視命運。
接下來,他將對抗被賦予的命運,推翻被寫死的宿命。
這才是《惡少》的魂!
從前只是圍著有趣的演繹在創作罷了,一旦失去趣味就會舉步維艱。
現在的李言,才第一次感受到了魂的存在。
有了魂的書,寫起來也便有勁了。
仔細想想,《惡少》的魂,不也正是我野犬的魂么?
升華了,有力量了。
大了。
格局大了。
等等…
難道這便是文以載道?
樊老師,你早已在這個境界了?
我好像更理解你一些了。
我的魂,你的道。
雖航路不同,卻殊途同歸。
只是…
樊老師。
你太弱小了,沒有力量。
再這么走下去,回饋你的只有屈辱。
在你變臟之前。
就由我給你一個漂亮的終結吧。
李言不覺間,重又鄭重地抓穩了鍵盤。
正是要燃的時候…
腦子卻突一空。
該寫什么了來著?
就突然沒心情思考了。
統計一點。
果然。
4008字!
太他媽精準了。
再看看時間。
下午三點…
明明離飯飯還有好幾個小時的。
只是,今天的碼之力已然在精粹的文字中用盡。
沒辦法了,這吹響反擊號角的情節,明天再來享受吧。
李言正要點開吧里吧里。
“咚咚咚!”
敲門聲比以往來得更粗重一些。
特供下午茶么?
李言瞬間放松了下來,蹦跶著跑到門口。
門一開。
是個大醬爆。
許久未見,這個逼頭發更長了一些,衣服也更舊了一些,大冬天的卻只套了件很薄的運動服,也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個大編織袋拎在手上,一邊哆嗦一邊硬燃。
“你媽的。”醬爆見面便罵道,“帝都這么狠的?我踏馬一路乘公共交通過來都花了十幾塊。”
“等等,你慢點…”李言恍然向后退了幾步,“我緩緩…”
“緩個屁!時不我待!”醬爆放下雙肩背,脫了鞋便沖向衛生間,“老子上個廁所就開始碼字,組長你好好學學。”
接下來,李言還沒來得及好好說話,醬爆在眼花繚亂的一通操作過后,便已坐在茶幾旁邊的地上,擺好了電腦,“呸”了兩下手,插上鍵盤就是干。
李言則是小心翼翼地,像是看外星動物一樣踱步到了他的身后。
竟然真的是在碼字…不是亂敲。
偶爾會停頓一下,刪幾個字,但很快又會加倍奉還。
有些磕磕絆絆,但總體還是在增加的。
只是…速度算下來,也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啊。
李言就這么看了20分鐘。
突然!
醬爆抓了抓頭,握起鼠標,將剛剛寫的千八百字…
全部都括起來刪掉了!
“臥艸!”李言大驚道,“怎么就刪了…好不容易寫出來的。”
“感覺不對,是辣雞。”醬爆盤著腿,抱胸點頭道,“不好意思組長,這段是錯誤示范…再給我5分鐘…”
話罷,他便像一休一樣閉目沉思。
只兩分鐘過后,突然一睜眼,再次抓來了鍵盤。
“你媽的原來可以這么寫!!”
“啊嗚啊嗚!”
“嚯!這才牛逼嘛!”
“森羅萬象大斷滅斬!”
各種詭異的音效中,醬爆屏幕上的字符,像是中了病毒一樣瘋狂增生著…
是的,只有增生這種詞才能描述此刻的狀態。
又是20分鐘過后。
醬爆方才收手。
統計一看。
1800字????
李言直接嚇坐在了地上。
發生了什么?
我在哪兒?
他是誰?
“渴了,來點水…”醬爆揉著額頭喘著粗氣道,“好久不喝水就會頭疼。”
“稍等…”
李言很快送上了自己的茶水,順帶抓起了筆記本。
“爆兄,你這是怎么做到的?”
醬爆哈哈一笑,自然也不隱瞞。
“碼字與寫代碼,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其中最明確的一點就是。”
“底子不好,都是越寫越難。”
“比如我剛才寫的第一段,就是錯誤示范。”
“我就想當然的,按照來時路上想的,去寫一段很套路的情節。”
“可寫起來磕磕絆絆的,怎么都難受。”
“這種時候明顯是劇情設計出了問題,不要硬挺。”
“要堅決地刪掉這一段,從頭設計。”
“就好像是垃圾代碼,與其修修補補,不如推倒重來。”
“頗有些道理。”李言點頭道,“問題是,你怎么能那么快就想出新情節的呢?”
“就…就…”醬爆雙掌一拍,“一想不就出來了嗎!”
“你難道想情節要琢磨一晚上的?”
“不至于吧,我就沒卡過5分鐘以上。”
“艸。”李言扔掉了筆記本,“你還是走吧。”
“啊???”
“三分鐘就想好一天的情節,這我學個雞兒啊?”
“別慌組長,這只是皮毛,還有第二招…”
“哦?”李言便又抓起了筆記本,“再信你一次。”
“那你可看好了。”醬爆認真地舒活著手指道,“這一招,叫‘不要停下來啊’,指的是無論外面發生什么事,無論劇情跨過多少個‘可以停下來’的節點,都強行不讓思維停下來,接著往下推進,你看啊…”
一小時后…
“啪啪嗒啪…啪嗒嗒…啪啪啪…”
“出場,帥爆!!”
“烏拉!”
醬爆的確演示了,什么叫“不要停下來”。
中間李言罵他,讓他拎包滾,他都完全沒有聽到。
甚至當面跳屁屁舞他都無動于衷。
李言橫看豎看,跳著看趴下看,終于不得不承認。
僅從氣勢上來講。
醬爆他不是在打字。
是在艸鍵盤。
爆老師。
這個。
我學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