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還算上道,其實這一路航行過來,就算是傻子也清楚,天下之大,遠不是從前想象的那樣。
假如中原真是天下腹心之地,四周都是沒開化的蠻夷,存天理,滅人欲。守著中原大地過安穩的日子,還真很難說就是錯的。
縱觀儒家的千年發展史,這么學問絕對不是迂腐落后的,恰恰相反,儒家不斷修正發展,適應現實需要。最巔峰的極致,哪怕是蠻夷南下,奪取了天下,一樣要借助儒家治理國家。
單從學問上講,儒家的確足夠成功了。
奈何外面風云變幻,當工業文明以降維打擊的模式,席卷世界的時候,儒家就一敗涂地了。
看起來似乎是很慘,不過把世界其他的文明古國拿出來,什么天竺啊,波斯啊,埃及啊…貌似儒家又不是那么差勁了。
反正儒家這玩意,潛力是相當巨大的,只要稍微給點機會,立刻能修正出一套適應社會的全新形態。
這不,朱熹就已經邁出了官家的一步,天下這么大,沒法守著中原過日子,那人欲就不能滅,以人欲求天理。
沒錯,新的理學出現了!
說實話,朱熹悟到了這一步,還真和趙桓的關系不大。
他們君臣從馬六甲出來,到了印度洋,朱熹是懷著一顆朝圣的心,去了天竺。畢竟任何一個飽覽群書的人都知道,玄奘法師曾經到過天竺求學。
而佛經之中描繪的極樂世界,遍地金銀琉璃,百姓平和安樂,簡直就是理想的國度。
任何一個追求心靈凈化的,都不免沉迷釋教。
其實佛學剛剛傳入中原的時候,儒家和佛門發生了激烈的沖突,佛家遁世逃避的主張,跟儒家治國平天下完全南轅北轍。
而且佛家不事生產,指望著信徒供奉,于國于家,都沒有任何好處。
儒家看不上佛門,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在歷史上,多次發生滅佛,更是理所當然。
但是佛家作為一套完整的學說,也并非一無是處,比如佛家有著無與倫比的維穩能力,能夠軟化人心,弱化斗志,安撫懷才不遇的士大夫,糊弄愚夫蠢婦…漸漸地,佛家的主張也被朝廷吸收,當做教化百姓的法寶。
就這樣,在唐以后,尤其是五代以來,佛門在中原發展還算不錯,不然也不會有大相國寺和靈隱寺這種超級巨無霸了。
倒是在趙桓即位之后,佛門備受打擊,已經到了茍延殘喘的地步。為此還有不少人咒罵趙桓,說他早晚會遭報應。
朱熹對此也沒有太多的看法,他覺得官家過分,但是他又不敢質疑趙官家,還能怎么辦,對付著過吧!
可是當他到了天竺,見識了“極樂世界”的情況之后,這位徹底驚呆了。
他終于明白,“士”發展到了極致,是個什么樣子…那就是兩手不沾陽春水,永遠高高在上的婆羅門啊!
不光自己是人上人,子孫后代也是。
而且一個真正的婆羅門只負責祭祀教化,也就是說,告訴別人該怎么做就好了,至于如何落實,就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
如果哪個婆羅門褲襠撒鹽,閑得蛋疼,去考慮現實,那么對不起,他就壞了規矩,操持賤業,在下輩子是要降低等級的。
整個天竺,名義上分了四大種姓,五個階級,可實際運行中,是按照幾千個亞種姓在運作,大致上就是根據地域,等級,從事的行業,財產狀況,膚色情況…分成了無數個互不往來的群體。
每一個群體都安貧樂道,絕不逾越規矩。因為一旦逾越了,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哪怕是父母兄弟,也會頃刻翻臉,絕不留情。
為了讓每一個群體都能接受這一套規矩,天竺人發展出了極為龐大嚴密的體系。
朱熹夠能說了吧?
但是對不起了,天竺婆羅門的論述能力,秒殺朱熹一萬倍!
難怪那些和尚們舌綻蓮花,妙語連珠,敢情根子在這里!
朱熹在自慚形穢之余,也漸漸明白過來,佛門和天竺的婆羅門教還是不同的。比如佛門就有眾生平等的主張…毫無疑問,是對種姓的修正。
但是佛門的因果輪回,出家修行,還有各種講經說法…歸根到底,還是來自天竺。
接受了這玩意,不修今生修來生,修來修去,那只有一個結果,就是變得和天竺人差不多…逆來順受,不思進取,渾渾噩噩…而且還有個要命的情況,等級制度的存在,讓每一個底層人都認命了,接受了生下了就低人一等的設定。
既然比別人低等,卑賤,那還要臉干什么?
天竺的窮苦人不但不想著改變命運,甚至也不想體面,懶惰,奸猾,無賴,可氣又可悲,爛泥扶不上墻…盡管朱熹知道老百姓蠢一點,上面的人會舒服很多。
可是一旦蠢到了天竺人的程度,那就讓人無語了。
跟這么一群人打交道,會瘋掉的!
朱熹在見識了天竺的情況之后,他對趙桓的忠誠直接提高了一倍不止。
他還寫了一堆文章,主旨就是反對佛家的輪回報應之說…朱熹認為,輪回本就是虛無縹緲的,主張輪回的本質是讓人心存敬畏,而不是為了來世付出什么代價…至于報應,那就更胡扯了。
比如金人南下,幾時見到報應了?
不還是要靠大宋軍民,奮起反抗,靠著將士前赴后繼,以數十萬的犧牲,才換來燕云光復!
說到底,所謂的報應,還是人力,不是神力!
一個人作惡太多,下場悲慘,那也是周圍的人識破了他的面目,并非是神明之力…
朱熹的這一番主張,連趙桓都頻頻點頭,頗為贊賞。
思想進步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人的覺悟也沒法一下子提高到全新的程度…朱熹能認識到這一步,已經距離人民史觀不遠了。
天竺就像是一面鏡子,能照出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與其想著從天竺搶到多少東西,榨取多少財富,倒不如就這么留著他們,讓他們沉溺在婆羅門編織的美夢里,永遠睡下去。時刻提醒著其他人,萬萬不能走到他們這一步!
朱熹境界提升了一大截,文章也隨著往來的船舶,送回了大宋,引起了軒然大波。
畢竟朱熹筆下的天竺,和玄奘法師描繪的,差別也太大了。
一定有一個人在撒謊!
必須是朱熹!
可問題是朱熹是跟著官家走的,難道官家也會撒謊?
顯然這是不可能的,那天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少地方出現了天竺熱,甚至有許多僧人,干脆登上了船只,要親眼瞧瞧,有沒有傳說中的極樂世界…
民間亂七八糟的,而朝中諸公卻是義憤填膺,已經氣得不行。
趙桓舜巡江南,大家都認了。
可這位官家隨隨便便就出海了,卻是大家伙始料未及。
趙桓也給政事堂下旨,可問題是官家走了,是一道旨意能解決的嘛?
那么多事情,關乎官家生死,一個官家能隨便走嗎?
更要命的是不只是趙桓,也太子趙諶也不在。
千般事情,萬般重擔,都壓在了首相陳康伯的身上。
這可真不是能開玩笑的。
萬一陳康伯存了篡位的心,是不是能奪了趙家的天下,自立為帝啊?
“老夫要是有心謀大逆,就讓天雷亟了!”
陳康伯自然不會有篡位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大宋江山的根基牢固著,根本不會出什么問題…可話雖如此說,就怕有想不開的,非要作死,那就麻煩了。
因此陳康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懈怠,說句過分的話,晚上睡覺都要睜著一只眼睛,簡直是文官版的張飛了。
可即便小心如此,也出事了。
皇三子趙訓突然前往康國。
放在平時,就是去玩玩,能有什么?
可現在哪成啊?
康國什么地方?
那里不光聚集了許多頂級豪門,就連完顏撒離喝這種降將都在,蒙古貴胄,倭國的平氏和源氏,還有大理的段氏…萬一這幫亂七八糟的人,跟皇三子攪在一起,借著官家和太子都不在的時候,鬧出一點動靜來,該怎么收拾?
要了命了!
陳康伯立刻派人,把兩位國舅請來,斟酌了片刻,又把駙馬岳云叫來。
必要的時候,只能讓岳云抓人了。
老首相焦頭爛額,簡直想把趙桓揪過來,狠狠揍一頓。老夫一屆文人,你就拿這個考驗我?
正在這時候,一個年輕人隨著岳云一起來了。
韓彥直!
“末將拜見相國!”
陳康伯看了他一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原來是你,可惜啊,你爹不在京城,不然我還多一個幫手。”
韓彥直抬頭,微微一笑,“相國怎知家父不在?”
陳康伯愣了半晌,猛然站起,厲聲道:“快,快帶我去見韓大王!”
大宋諸將當中,能定國安邦者,不過寥寥數人。
吳玠去后,首推岳飛,奈何岳飛又領兵在外,那就只剩下一個韓世忠了,就連曲端都差著道行。
“相國不必憂心,待到明日,咱統兵入城,在百姓面前亮亮相就是了。”韓世忠拄著拐杖,笑容可掬道。
虎雖老,威猶在。
陳康伯的心一下子放到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