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責令政事堂改革官制,而在這個當口,太子趙諶也返回了京城,除了他之外,虞允文和趙汾也回來了。
太子一系回京,又給這個急劇變化的朝局投下了一顆超大手雷。
官家要干什么?
莫非是要給太子鋪路?
還是說太子的黨羽牽連其中,要一網打盡?
人們浮想聯翩,完全弄不清楚上面的意思。
倒是趙諶,他很淡定,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剃了胡須,換上了大紅的朝服,捯飭得少年感十足,這才去見老爹趙桓。
趙桓只比趙諶大十幾歲,加上他狀態還不錯,如果倆人湊在一起,不像父子,更像是兄弟,把胡須剃了,立刻就有了差別。
趙諶還是挺了解他爹的,而且剃了胡須,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他還太嫩,承擔不起這么重的擔子,想求老爹放過。
只不過趙桓何等敏銳,怎么會看不透他的小心思。
“你在蕭塔不煙的手下,大刀闊斧,可是殺了不少人吧?”
趙諶無奈咧嘴苦笑,“父皇,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岳父駕崩,事情太多了,少不得要孩兒幫忙。”
趙桓呵呵一笑,“你那是沒辦法嗎?我聽說你留了絡腮胡子,穿著白袍,不是挺樂意的嗎?”
趙諶無奈苦笑,“入鄉隨俗,入鄉隨俗啊!”
趙桓冷哼,“用不著找借口,你觀察那邊,情況如何?”
趙諶打起了精神,甚至有點神采飛揚了。
“父皇,進軍還是很順利的,拿下了巴格達之后,就向四周用兵,高加索,大馬士革,小亞細亞…前鋒已經打到了地中海東岸。正籌劃著,想要攻擊君士坦丁堡,把拜占庭給滅了!”
趙桓不動聲色,不咸不淡道:“能打得下來嗎?”
“這個…還要看父皇愿意幫多少忙了。”
趙桓搖頭,“我幫忙就有用?”
趙諶訕訕…在大石駕崩之后,蕭塔不煙接過了大旗,繼續領兵西進。尤其是在攻取了鷹堡之后,聲威大振。
許多城池根本不敢對抗,直接打開城門,歡迎遼兵進入。
在用兵作戰上面,蕭塔不煙比她丈夫還要高明三分。
只不過她終究不是耶律大石。
相比之下,耶律大石對遼國有著強烈的感情,十分懷念大遼。所以在大石的治下,是鼓勵按照契丹風俗生活的。
他甚至借助一些儒者,編寫教材,設立學堂,培養自己的官員。尤其是強調使用契丹話。
如果不懂契丹話,說漢語的也行,都能得到重用,平步青云,升官極快。
這些人構成了遼國的核心。
可是隨著大石駕崩,蕭塔不煙掌權,她漸漸放松了大石的國策,她鼓勵手下契丹諸將,娶當地貴族女子為妻,主張移風易俗,穿著當地服飾,過當地節日,主動融入。
除此之外,蕭塔不煙還大量增加了軍中土著的比例,靠著這幫人充當前鋒,一路所向披靡,宛如旋風一般,建立起堪比大宋的強國。
蕭塔不煙的選擇自然是沒什么錯。
任何一個征服者,都會想著減輕統治成本,譬如遼國,拿下了燕云十六州之后,不就推行了南面官嗎!
當然了,結果如何,也就不用多說了。
“照這樣下去,西遼還能撐多久?”
趙桓發出了拷問。
趙諶不敢兒戲,他皺著眉頭,認真道:“父皇,像耶律奴哥、蕭斡里衍這些老臣也都上了年紀,十年之內,也會凋零,其余契丹貴胄也不過二三十年而已。孩兒不敢說西遼還能撐多久,但是到了第三代人,遼國也就不剩什么了,最多成為第二個塞爾柱突厥,茍延殘喘罷了。至于契丹這個族群,耶律大石強行續了幾十年命,已經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趙諶說完之后,也不免落寞…他去了鷹堡,見了蕭塔不煙,也見到了陸宰,結合當地的情況,也總結出不少的東西。
其實具有同化能力的也不只是中原一家…就比如人家三哥,不管誰打進去,人家都跪地投降,隨后征服者都會接受種姓那一套,從此高高在上,過著簡單枯燥的生活。
至于歐亞大陸中間的這一塊,也是群雄逐鹿,豪杰并起之地…匈奴人去過,突厥人去過,蒙古人也去過…至于最終的結果,這些征服者雖然成功了,卻也失去了自我,融入了當地之中。
中原和這些地方最大的不同,是在融合了其他民族之后,還能大致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并沒有失去自我,這一點尤其可貴。
耶律大石還活著的時候,趙桓就跟他講了許多,還給他派遣過儒者,幫著他維持契丹人的數量。
只不過有些事情,依舊難以避免。
“如果是這樣,為什么還要支持蕭塔不煙?”趙桓淡然道。
趙諶的心一顫,隨即低下了頭,陷入了思忖。
他很早就清楚,父皇支持西征,最根本的還是像擴大東方文明的影響力,爭取同化一些民族,讓華夏的文明圈擴大。
若只是為了開疆拓土,大可以組建幾萬精兵,選派猛將西征…一路打下去,可以在史書上留下很輝煌的一筆。
但是隨著軍力衰頹,這樣的征服也就到頭了,根本維持不下去。
而且歷經戰亂之后,大宋的百姓還很窮苦,家底兒也不豐富,趙桓不大可能以勞民傷財的方式,往自己臉上貼金。
如今蕭塔不煙漸漸違背了趙桓的想法,和大宋之間,南轅北轍,似乎分歧也就在所難免了。
“父皇,孩兒以為不能放手,更不能和西遼翻臉。”
“為什么?”趙桓聲音低沉道。
“父皇,孩兒的理由有二…其一,大宋終究不能拘泥中原一地,我們還是要開疆拓土,光大祖宗基業,建立起遠邁漢唐的強國。不管西遼的策略如何,有他們在,我們要做事就會容易許多。不然一旦當地人起來,滅了西遼,我們除了用兵,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趙桓眉頭挑了挑,并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趙諶的觀點。
這位太子倍受鼓舞,他又道:“父皇,還有一點,這些年來,我們給西遼提供的錢糧軍餉,怕是有千萬之巨,這么大的投入,不能打了水漂!”
趙桓怒道:“千萬之巨?你知道這里面有多少是你弄出去的?”
趙諶訕訕苦笑,他可不敢否認,不過趙諶也有自己的道理,“父皇,陸宰可是說了,光是這幾年通過絲綢之路,流入大宋的金銀就有千萬兩。而且西遼又拿出幾百萬兩訂購大宋的軍械,算起來咱們也不吃虧,甚至還賺了不少哩!”
趙桓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你想什么呢?千萬兩投出去,賺個幾百萬兩回來…那是商人干的事情,不是當皇帝能干得出來的,我們要的是一本萬利,是無本萬利!懂嗎?你要是連這點格局都沒有,憑什么繼承皇位?憑什么坐穩龍椅?”
趙官家似乎真的怒了,他疾言厲色,而起他提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事情,所謂儲君,到底還是要當皇帝的!
雖然趙桓還不算老,但有些事情必須要布局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這一次動官制,等一切都差不多之后,就差不多退位了。”
趙諶嚇得站起來,臉色煞白,驚恐萬狀,“父皇,使不得,使不得啊!”
趙桓擺手,“別大驚小怪的,就算我一直不退位,又能坐多少年龍椅?早晚還是要你來扛著的。更何況官制改革可不是小事情,三年五載,十年八年,甚至更長時間,都未必能完成。”
趙諶聽到這里,松了口氣,畢竟面對著當下的朝局,他是真的沒有本事扛起來。
就算是硬要去坐,也會傷痕累累的。
“雖說你還有時間,但也不能懈怠,尤其是一些關鍵的東西,你要好好學了。”
趙諶凜然,一個天子,需要有什么樣的能力?
雄才大略,慧眼識人,還是勤于政務?
趙諶也說不好,他在西遼,看到的更多是殺伐果決,就是比誰更狠,誰更敢殺人。沒有人會同情弱小,也沒有誰會尊敬君子。
老實就活該欺負,弱小就是原罪。
趙諶雖然也在蕭塔不煙的要求下,干了不少這種事情,甚至揮手之間,滅掉一個部族,也是有的。
但是趙諶卻還是不習慣,他漸漸的有些向往大宋的君子政治了,哪怕那些文人勾心斗角,拉幫結派,傾軋陷害,也比整天人頭滾滾,血流成河要好。
說實話,該怎么選,他也糊涂了。
“父皇問你一件事,你說當下戶部的開支,是怎么運作的?”
趙諶愣了少許,低聲道:“據孩兒所知,最近幾年,父皇要治理黃河,要在北方興修水利,還有不少工程,開支還是很大的…總體上戶部開支不能超過百分之十,量入為出嗎!”
“哈哈哈!”
趙桓突然大笑起來,“這就是你糊涂的地方了…多少年來,朝廷幾時量入為出過?”
趙諶瞪大眼睛,“那,那朝廷是怎么做的?”
“自然是先想盡辦法斂財,然后再一年之內,努力花光就是了。”
“什么?”趙諶大驚,“父皇,花錢總不能胡來吧!如果沒有需要也給花了,那豈不是浪費?”
“浪費就浪費,反正又不是自己的錢。”趙桓笑道:“如果剩下了錢,花不掉,那就代表著不需要這么多錢,明年的預算就會削減…預算減少,就代表著這個衙門重要性下降,從尚書到普通的吏員,都會沒面子的。”
趙諶聽得目瞪口呆,“那,那以前抗金的時候,也是這樣?”
趙桓一笑,“可能更糟吧!那時候南北商路斷絕,每年減少的商稅有幾千萬緡…可真的減少了這么多嗎?誰也不知道。甚至我下旨京城不許釀酒,可江南和巴蜀的酒稅也都沒了,你說有趣不?”
趙諶是真的嚇到了,抗金的時候,他還年輕,不太清楚這些事情。后來父皇斬殺了萬俟卨,處置了一大批貪官,趙諶就覺得當時是海晏河清,萬眾一心,君臣一體…
可今天聽父皇這么一說,趙諶立刻就傻了。
“父,父皇,既然有這么大的弊病,咱們又是怎么打敗金人的?”
趙桓哂笑道:“傻小子,你當兩國相爭,是好的戰勝壞的嗎?不是的,真正的兩國相爭,就是比誰犯錯更少罷了!你爹最大的本事,也就是維持上下和睦。至少軍中沒有公開分裂成東西兩路,沒有彼此攻訐,互相殺戮罷了。”
趙諶大詫,良久,才從震撼之中,清醒過來,漸漸的,也有了一絲絲明悟…父皇是真的不容易!
什么中興雄主,裱糊將罷了…只不過趙桓的手藝更好,而且一言九鼎,不像對面,一大堆的項目經理,吵成了一團,就算某些人的本事遠勝趙桓,也被一群豬隊友給拖垮了。
“父皇,孩兒斗膽請教,這一次改革朝廷官制,是不是要徹底鏟除多年積弊呢?”
趙桓搖頭,”說徹底解決,是高看你爹了…最多是階段性清算一下…各部衙門,從上到下,花錢都是如此。這也是他們要賄賂宮中太監的原因,其中有多少爛賬,誰也說不清楚。但是朕總要整頓一番,尤其是眼下的六部,權柄實在是太大,弊端也太多了,想不貪都難啊!”
趙諶凜然,他似乎也有心得。
“父皇,就拿吏部來說,吏部執掌百官銓選,升遷在他們,考評還要靠他們…知府以下的官吏,甚至不需要吏部尚書過問,只要下面的郎中擬定名單,就可以通過了。還有禮部,如今禮部不光是負責科舉考試,還負責地方興學事宜,提學官是他們派的,各地的鄉試也是他們安排人主持。”
“更不說戶部,兵部,工部…父皇,這些部衙,只怕早就弊端重生了吧?”
趙桓只是一笑,一切又盡在這一笑之中。
三天之后,第一道驚雷炸響,戶部尚書陳康伯彈劾同掌戶部的王次翁,指責他侵吞關稅,共計五百萬緡!
王次翁隨即上書辯解,稱真有此事,會自己進入天牢大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