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的書法別說跟他爹比,就算是和趙構比都差得很遠,他一般不會給臣下寫字的,可一旦寫了,這個含義就完全不同了。
天恩加身,林景貞只覺得戰栗惶恐,絲毫不敢高興。
“官家,臣,臣唯恐受之有愧!”
趙桓微笑,卻是無意收回。
“林卿,你能不能說說,這些年福建可有往外遷移的,情形怎么樣…也好讓朕心里有數。”
林景貞下過攻克,自然對答如流。
“回官家的話,向北遷移,或者前往荊湖等地,也就不消多說了…眼下福建子弟多往嶺南遷徙求生,還,還有些去了安南。”
“安南?”趙桓沉吟道:“這個朕怎么聽聽說過?安南的情況如何?這些人還有往來嗎?”
“不多了。”林景貞老實道:“安南路途遙遠,又不是大宋治下,去了形同海外棄民,背叛祖宗,有些家族聲明,凡是這類的忤逆子,都不許返回家園。”
“不妥!”
趙桓立刻搖頭,“去了海外,該盼著他們心向朝廷才是,怎么好主動切斷關系?”
林景貞滿臉為難,“官家,其實也是有下情的。”
“講,如實講!”
“是這樣的,不少出海謀生的都是亡命之徒…他們或是在海上為非作歹,或是投靠安南,反過來搶掠中原。將他們逐出家族,也是免得被牽連。”
趙桓吸了口氣,眉頭深鎖,坦白講面對海外的移民,哪怕到了后世,也存在一個難題。說起來是希望能心系故國,造福故鄉。可又接受不了離心離德,背后捅刀子。
如何保持海外移民的忠誠,是個很值得推敲的問題。
“林卿,去安南和嶺南,有什么不同?你知道多少?”
林景貞想了想,道:“官家,安南到底是遠了一些,又不是大宋境內,實際上只有一些亡命徒才回去安南搏一搏,相比之下,去嶺南的多是家族遷徙,比如在那里經商種田,站穩了腳跟,就把家人接過去,開枝散葉,光大家族。”
趙桓點頭,又問道:“那衣冠南渡,可也是舉家遷徙?”
林景貞笑道:“其實不只是家族,有些地方是一個村子,一座塢堡,成千上萬人一起遷徙。若是沒有這么多人,有哪來的械斗?”
趙桓又沉吟了片刻,他這才問道:“這么說,衣冠南渡,遷居過去的不光是青壯,老弱婦孺,各種手藝人,甚至是鄉親好友,都會一起遷徙了?”
“嗯!”林景貞點頭,“或許有人是獨自過去的,但只要安頓下來,都會陸續接家人過去的。大多數的世家,都會如此。”
趙桓終于用力點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甚至有點雀躍了。
這個問題差不多解開了。
移民大約有兩種,其一,就是實在是活不下去了,亡命南洋,遷居海外…這種以單獨的個體為主,且幾乎九成九都是男性。
他們到了海外之后,安頓下來,也可能通過努力,過上不錯的日子。但是這樣的人,多數娶當地妻子,開枝散葉,入鄉隨俗。
說他和家鄉有多少感情嗎?
有或許有,但是別忘了,他們是過不下去才出來的,因此在心里潛藏了一份怨憤。
這樣的情形,繁衍了幾代之后,雖然他們還是漢人,但是對中原王朝又能有多少感情?甚至但朝廷南征的時候,這幫人還會幫著當地的兵馬。
更糟糕的是他們干脆慫恿亂七八糟的力量,劫掠搶掠中原,無惡不作,甚至變得比純粹的外國人還可惡。
相比之下衣冠南渡,又是另外一個故事的。由于是大族遷徙,通常男女老少,都要跟著,鄉親鄰里也追隨前后。
這樣一來,他們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社區,每一個家庭也都是完整的。
男人打拼,女人相夫教子…他們傳承了完整的中原文化,接受的也是系統的交易,衣食風俗能夠很好維系。
這樣的人,從小到大,就認同中原,徹徹底底把自己當成漢人。
試問他們和那些移民后代相比,情況能一樣嗎?
說來說去,就一個關鍵,移民必須考慮實際情況,不是你把人送出去就完了,還必須考慮人員組合搭配。
信不信,假如趙桓直接弄了一百萬個壯丁,跑去高麗,大概率不是開疆拓土成功,而是形成了一個亂源,這幫青壯會拿起武器,搞不好反過來造大宋的反,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林卿,你們林家能挑頭遷居百姓…朕有幾個要求…其一,盡量是夫妻一起遷居,一些老人也要跟著出去。如果因為身體不好,實在是遷居不了,也不用擔心,朝廷會出錢出力,幫著養活。移民之中,必須要有相當比例的完整家庭。要把宗廟祠堂帶過去,要把學堂帶過去,要把咱們的忠孝仁義,禮儀教化帶過去!”
“我們要做的不只是再造福建,而是再造海外中華!文明的根不能斷了,優良的傳統不能丟了。唯有如此,久后的海外之地,才能真正養熟,真正成為中華樂土,不然就算拿下再多的土地,也都是暫時的,士兵能站住不夠,農戶能站住也不行,唯有文明習俗站穩了,形成了一個整體,才能真正永遠成為中華之地!”
趙桓可沒有胡說,漢唐都在河西走廊站穩了腳跟,可那時候畢竟是駐軍為主…當安史之亂以后,唐朝的武功不行了,河西也就漸漸失守了。
雖然有歸義軍試圖努力過,也有不少漢人前赴后繼,維護這一塊浸透了祖先熱血的沃土…但是隨著最后白發蒼蒼的老戰士死去之后,漢家在這里的痕跡就被抹掉了。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遼東,兩漢,大唐,都在遼東有大批的漢人,建立郡縣,甚至廣種麥菽,糧食都能自給自足,但是隨胡人遷徙,霸占了遼東遼西之地,再經過契丹的二百年統治,遼東還剩下多少漢人呢?
就算有,也和契丹、渤海人無異了。
所以暫時侵占一塊土地不難,移民幾十萬,也不是難事…真正難道是把文化擴展過去,移風易俗,徹徹底底同化。
這不也就是趙桓跟大石講的那些玩意嘛!
像他那種一戶一個金幣的玩法,又怎么可能長久占有西域呢?
當然了,耶律大石是沒有辦法,他們契丹真沒有太強大的文化可以傳播,他也沒有那個力量能夠強推。
畢竟這種事情,就算趙桓來做,都相當勉強。
唯有如此,林家的舉動才讓趙桓如此受用。
“除了這四個字之外,朕打算讓林家子弟入武學,你也該提一下了,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吧!”
趙桓語氣真誠,沒有半點試探和敷衍。
宣麻拜相的成就,就在眼前。
林景貞稍微沉吟,竟然跪倒拒絕。
“官家,臣家中買下土地,是為了鄉親父老,此事或許有功朝廷,但是臣卻不能因此受賞。更何況臣受了賞賜,也不免有人胡亂揣測,說是臣拿鄉親的性命,換自己的前程。如論如何,臣不能如此。”
“你怕有人說閑話?”趙桓帶著責備道。
“臣,臣怕壞了官家大事,也怕壞了再造海外福建的善意。總而言之,請官家體諒。“
趙桓略微沉吟,被拒絕了總歸心情不太好,尤其是對方拒絕的還這么理直氣壯。甚至透露出一層意思,在南方,朝廷的形象,還真是不那么太好。
“罷了,罷了…朕不干涉就是了,也免得好心辦壞事。
林景貞磕頭謝恩,轉身回去之后,立刻給家中寫信。
這一次移民的事情,再也不能小覷了。
九牧林家,完全動了起來。
林景貞的兄長和弟弟,還有家中的子弟,紛紛前往各處農村,跟大家伙講述道理。
凡是人多地少,生存艱難的,都可以報名,出海的船只,有福建海商出,糧食由大家伙捐助,到了高麗之后,也不會不管大家伙,建房子,圈占土地,耕田種糧,乃至日后的糧食銷售,都會有人想辦法,幫著解決困難。
“大家別擔心,這就是尋常的搬家而已。”
為了證明這一點,九牧林家的三房,八房和九房,一共三支,共二十八口,連同兩百多名親族,也要一起出海,踏上前往高麗的海路。
林景默已經不年輕了,作為這一次林家出海的大家長,他先是率領所有人要出海的族人,去林家祠堂拜祭祖宗。
隨后在眾人見證之下,分了一炷香,又取了一抔土。
再從林家族長手里接過一份家譜。
“高麗全羅林家新堂口,名曰新福堂…所有出海林家子弟,務必忠心朝廷,仁愛孝親,兄友弟恭,勤學不輟,耕讀不息…三年一次,回鄉拜祭,訴說經歷,不可辱沒祖宗,不可令林氏蒙羞!”
林景默帶領著林家子弟,跪在地上,鄭重磕頭。
“林家子弟林景默,謹遵教誨,旦夕不敢忘卻!”
說完,接過族譜…九牧之家,有三房要出海了。
家人分別,背井離鄉,暗暗哭泣的人可不少…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來,告訴大家伙一個驚人的消息,官家來了!
“林卿,朕跟你坐船從天津到了福建,親身體驗了一次,海上雖然苦,卻也不是九死一生,朕稍微安心一些。”
林景貞微微紅了臉,“官家如天之德,臣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