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金人來使名叫韓昉,是金主合剌的老師…北地漢人的翹楚才俊…他已經向禮部言明,要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和大宋達成議和…不管是稱臣,還是割地,或者賠償,他們都沒有怨言。”
李若水簡單介紹了一下金使的態度,其余諸公聽到這里,不免有種恍如隔世的錯愕感…這還是大金國嗎?
“如今是靖康七年春,老夫真有種回到了當初金人圍城,朝野之中,皆是一片言和之聲的風雨飄搖中。”張叔夜長長一嘆,“金國當真到了如此地步嗎?”
面對老相公的詢問,剛剛升任兵部侍郎的張浚站出來。
“回樞相的話,金人連番慘敗,前后折損萬戶不下十個,死去的悍將也不下十人…可謂是精華盡去,死傷狼藉,現在只剩下一口氣了。”張浚呵呵笑道:“偏偏此刻契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如果不能和大宋言和,專心對付契丹,只怕金國不但要滅亡,就連女真部落,都要蕩然無存!”
能把不可一世的金國打得這么慘,大宋百官也倍感振奮,覺得與有榮焉。
不過劉韐卻有別的看法,他最近接了張愨的位置,也開始負責財稅,等接手國庫之后,劉韐才知道大宋朝是個什么玩意…
首先,大宋朝有很強大的武裝力量…目前御營的總兵力達到了三十萬以上,其中騎兵也史無前例地達到了五萬人!
這些御營精銳,一半都是百戰老兵,相當驍勇善戰。
其中騎兵提升是最顯著的,主要是靠著繳獲了金國的馬匹,解決了最大的短板,韓世忠的靜塞鐵騎擴張到了五千。其余的輕騎精銳,也是相當了得。
這還沒算數量可觀的水師人馬…
毫不夸張講,大宋朝達到了自創立以來的武力巔峰。
強兵猛將,韓世忠、岳飛、吳玠這些人,比起開國的功臣,也差不了太多。
但是到此為止了。
拋開軍力之后,大宋朝就是一地雞毛,亂七八糟。
“東南諸路,皆因為賦稅沉重,急需撫恤,減輕負擔,不然民變在即…兩河和燕云之地,連年戰亂,百姓十存一二,凋敝困窘,無以復加。而且連年戰亂,黃河失修,必須拿出財力治水…還有,官家決心遷都燕京,營建新都,這又是一筆巨款…事情到了今天,要說沒法跟金人打下去,我是不認同的。可要說一直打下去,還要大舉動兵,不惜一切…便是殺了我也不能答應!”
劉韐目視著諸公,格外凝重認真。
“身為朝臣,務必要對祖宗基業負責,對天下蒼生萬民負責…有件事務必要看清楚,繼續這么下去,各地民變在即,朝廷財稅勢必瓦解…財權不再,無法豢養強兵,又必然讓兵馬原地就食…這是什么?這就是藩鎮!”
“唐朝平定安史之亂,八年之間,藩鎮遍地,盛唐煙消云散。若是我們不能小心謹慎,六年抗金,結果也是這樣,我們這些人就真的該死了!”
劉韐的話半點也不客氣,甚至說非常嚴重,但是大家伙卻沒什么反駁,甚至還頻頻點頭,儼然可以視作文官們的共識。
其實對當下情形,趙桓也是心知肚明。
而如何醫治創傷,也隱隱有兩種思路,若隱若現…一個是傳統的休養生息,偃武修文;而另一個則是趙桓目前倡導的,鏟除巨室,均田平役,打造公平的框架,一舉解決民怨,實現重塑乾坤的藍圖…
這兩種思路,毫無疑問,后一種更有吸引力,只不過要付出的代價也更多,而且由于得罪人太多,能不能如愿推行,還真不好說。
所以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即便是趙桓,也應該偏向議和的。
“那就見見韓昉吧?”
趙桓點頭,在諸多朝臣的注視之下,韓昉前來拜見趙桓。
“外臣叩見陛下!”
趙桓心情不錯,竟然笑道:“來人,給他搬個椅子,大老遠的過來,也不容易…再給一碗姜湯。”
韓昉連忙謝恩,趙桓卻是擺手,“你原是燕京人,從來沒有入仕大宋,也不以宋人自居…朕只當招待外客,用不著多禮。”
韓昉訕訕無言。
等他坐下,喝了姜湯之后,趙桓隨口道:“說吧,你們開出了什么條件?”
韓昉立刻打起精神,“承蒙陛下垂問,我大金愿意和宋朝約為父子之國。”
趙桓眉頭挑了挑,玩味笑道:“所謂父子之國,便是朕為父,合剌為子…他才十幾歲,貌似還沒有朕的長子年紀大,朕貌似沒有撈到什么便宜啊!韓昉,要不這樣,咱們約為祖孫之國,你看如何?”
韓昉臉都黑了,卻也只能無奈道:“回官家的話,如此怕是不合規矩吧!”
趙桓哦了一聲,也沒有繼續糾纏,表現了理所當然的大度…“名分上的事情說完了,在實在的地方,你們又有什么打算?”
韓昉打起精神頭,“回官家的話,敝國愿意將燕云之地悉數讓給大宋…同時北遷四百里,作為兩國分界,敝國保證,絕不南下,雙方永為盟好…”
這一條出口之后,很顯然大宋的臣子當中,有不少怦然心動事實上以大宋現在的實力,能推到秦長城一線,已經算是極限了。如果金國能在這個基礎上,再向北撤四百里,讓出來一條寬闊的緩沖帶。
大宋的邊疆壓力幾乎頃刻就解除了。
韓昉也注意到大宋百官的神情,他的心略微放下了一毫,畢竟真正做主的還是趙官家啊!
“陛下,兩河燕云之地,還有不少金人猛安謀克遺留…大宋仁慈,不愿意趕盡殺絕,敝國感激涕零。我們愿意拿出三百萬兩白銀,向大宋贖回這些人。沒了他們的干擾,對大宋收復失地,治理地方,也會方便許多。”
“還有,自從議和完成,每年金國提供三萬匹寶馬良駒給大宋。”
“再有…若是大宋有憎惡的人員,也…也可以給敝國名單,敝國一定送到,聽憑發落!”
韓昉侃侃而談,開出來的這些條件,竟然讓在場的大宋臣子怦然心動。
不管是里子,還是面子,全都給到了。
看得出來,金國議和,還真是有些誠意的。
“韓昉,話你帶到了,可以先回館驛等候吧。”
趙桓打發走了韓昉…一轉身,對著群臣道:“大家伙怎么看…覺得可以議和的,不如站出來。”
眾人一愣神,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會又要釣魚吧?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居然無人敢動,就這么傻傻站著。
趙桓看著眾人,突然一笑。
“你們別怕,這和以往不一樣,就算是議和,也不算偏向金人…大家怎么想的,就怎么說。”
這一次眾人微微一動,最后竟然是張叔夜主動站出來。
“官家,老臣也不說太多了,只講一件事…大宋太疲憊了,該緩口氣了…反正跟金人議和,大可以撕毀,不用太在乎的。”
張樞相給大家伙打開了思路…沒錯啊,誰說說話一定要算數的,畢竟是金人啊,跟他們講仁義道德,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
隨后,劉韐,呂好問,包括呂頤浩都似有議和之心。
趙桓看著自己的群臣,微微一笑。
“你們講得都有道理,也都是為了大宋思考…只是朕想問大家伙一件事,金人為什么提議,要北遷400里,還要求贖回那些猛安謀克…在一堆條件里面,唯獨這兩條,讓朕覺得含義非常…咱們君臣不妨好好剖析。”
眾人一愣,退回四百里,制造無人區,不正好為了議和,防止交戰嗎?難道這還有陰謀?
贖回猛安謀克,也算是減輕了大宋的負擔,怎么也有問題?
重臣陷入了思忖,趙桓微微輕嘆,到底還是思維局限啊!
正在這時候,張浚突然向前一步。
“官家,臣,臣以為金人的提議,是在保護他們自己!”
趙桓眼前一亮,到底有個說出他心里話的。
“怎么講?”
“官家…臣竊以為當下宋強金弱…金國想的不是什么南下大宋,而是擔心大宋繼續北伐…北扯四百里,中間沒了游牧部落,沒有歇腳所在。我軍便沒法長驅直入,不能直擊金國腹地,金賊也就有了喘息之機!”
趙桓笑道:“好,那贖回猛安謀克呢?又有什么打算?”
張浚皺著眉頭,“官家,莫非金人擔心我們以這些人為前鋒向導,出塞進軍,直取草原大漠?”
“哈哈哈哈!”
趙桓終于大笑起來,而幾位老臣聽完,竟然也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對張浚投去了欣賞的目光。
“說來說去,其實只有一件事情…便是我們打贏了金人,恢復了故土,重塑了威嚴…可我們的心沒有改過來。依舊是防備為主,生怕別人打過來,欺負咱們…因此聽到四百里的隔離帶,就欣喜若狂,見能把包袱甩出去,就歡呼雀躍…咱們還不是那么習慣當個強者啊!”
趙桓意味深長,“就算要跟金國議和…也要咱們主動提出條件,咱們制定規則…玉門關就在那里,出關入關…關門要在我們的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