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之中,大戰落幕,宋軍到底是贏了,而大局在此刻也確定了。
只是趙官家依舊跌坐地上,抱著吳元豐漸漸冰冷的身軀,一言不發,一語皆無…吳元豐的官職不高,地位不顯…可是這六年來,他無役不與,從頭打到了尾。
還一直跟在趙桓身邊,充當了天子近衛,救駕之功,也是不少的。
趙桓一直打算等戰斗大局穩定下來,給他外放一個好位置,至少要提拔到總兵一級…誰能料想,他就這么死了。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帝王一怒,伏尸百萬…既然想開創前所未有的功績,就注定了要踏著尸骨前行。
人心如鐵,意志如鋼。
只是面對吳元豐的尸體,趙官家終于清醒,自己到底只是個凡夫俗子,承受不了生離死別,尤其是自己的身邊人。
趙桓還記得,他在軍營統兵,每天晚上,吳元豐都會親自巡邏,朝夕注意,生怕天子有任何差錯。
他就像是影子,不聲不響,保護自己的周全。
他不會離著太近,卻又在需要的時候,很快過來。
他們一起騎馬,一起獵殺野雞。
趙桓還吃過吳元豐做的叫花雞,就在黃河岸邊…
君臣、朋友、袍澤,趙桓很難形容兩個人的關系,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被狠狠掏去了一塊,他變得落寞心傷,絲毫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相反,他的心不斷向下墜,甚至覺得這個世界都黯淡了。
趙桓下意識抬頭,發現幾位重臣,正躬身聳立。
趙桓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終究化成了一聲長嘆,低下了腦袋。
呂頤浩和張叔夜互相看了看,呂頤浩率先施禮道:“官家,此戰盡滅金兵主力,克復兩河,恢復燕云,大功竟成…吳將軍殉國,雖然令人悲痛,卻還是請官家以大局為重,以蒼生為念,不要太過悲傷。至于吳將軍的身后事,禮部會盡快擬定,追授國公,他的后人朝廷培養,恩準入武學,建廟刻碑,永為紀念。”
趙桓沉吟了一會兒,似乎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而已…趙桓放下了吳元豐的尸體,任憑士兵將他抬走,而后木然在群臣的簇擁之下,到了臨時的御帳休息。
眾臣見天子傷懷,自然要說點高興的事情,呂頤浩便道:“官家,兀術慘敗,河間光復,岳帥和韓王還在追擊殘兵,老臣恭賀官家,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大事成功…陛下之功,直追藝祖!”
好家伙,直接超過了趙二,不過貌似也沒什么不對的…
“呂相公,你這話朕不能接。”
趙桓竟然正色搖頭。
呂頤浩就是一陣尷尬,畢竟身為首相,又隨軍出征,捫心自問,他也沒說錯什么,官家怎么會駁斥?
錯,錯在哪里?
趙桓沒讓呂頤浩尷尬太久,而是沉聲道:“朕說的十六個字是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均田平役,救濟斯民。呂相公,你何必省略了后面八個字?”
呂頤浩一陣愕然,老相公沉吟片刻,立即道:“官家,老臣竊以為抗金為主,北伐大業成功,便是大勝…其余錢糧民生之事,皆是為了北伐。”
“錯!”
趙桓勃然站起,面帶怒色!
“呂相公,還有其他諸位相公…朕在這里必須說清楚,后面八個字,比起前面八個字,還要重一萬倍!”
“驅逐胡虜也好,恢復中華也好…這固然重要,卻并非最根本的。說到底還要落在民生上面,均田平役,這是必須落實的,第一要公平,第二要減賦,如果只有戰場的勝利,而沒有民生的改變,我們非但沒有勝利,還徹徹底底失敗了!”
趙桓格外嚴肅,他緩緩踱步,語氣激動道:“大宋立國不穩,重文治,輕武略,太宗皇帝北伐戰敗,仁宗皇帝再敗西北…慶歷新政,熙寧變法,皆告失敗。以至于豐亨豫大…我大宋朝是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是徹頭徹尾的一敗再敗!即便過去的六年,我們精誠團結,竭盡全力,打敗了金人,也不代表著大宋真的中興了。”
“如果我們誤以為天下太平,可以安享勝利果實了…那就是徹頭徹尾地錯了。”趙桓氣哼哼踱步,突然道:“呂相公,你博學多識,朕問你,唐憲宗的元和中興,又是怎么回事?”
呂頤浩聽到元和中興四字,身軀居然在顫抖,說不震撼,那是假的。
“啟奏官家,唐憲宗盛年繼位,登基之初,唐憲宗便勵精圖治,大刀闊斧,鏟除藩鎮割據,收攏地方兵權,平定淮西之亂…使得安史之亂以后,一度頹靡的國勢,稍微振奮,世人呼憲宗為小太宗。”
趙桓點頭,“把元和中興,又是如何失敗的?”
呂頤浩繼續道:“憲宗討伐藩鎮,卻是利用宦官監軍…如此一來,閹豎勢力暴漲,以至于發展到隨便廢立天子,無法無天的地步。再有,憲宗雖然壓服藩鎮,卻終究沒有鏟平地方割據的根基,致使死灰復燃。還有,憲宗在稍有成就之后,便沉溺享樂,甚至服用丹藥,以求長生…”
趙桓嘴角上翹,呵呵哂笑,“真是何其相似!”
“朕如今北伐金人,看似大功告成,實則塞外還有女真勢力,并未徹底犁廷掃穴…朕推行變法,土斷清丈,攤丁入畝,也沒有完全落實下去,財政收入雖然有所改善,卻終究根基淺薄,稍微疏忽,就會前功盡棄…還有,這六年來,一切為了抗金,重斂于民,南方百姓,皆有怨言,兩河子民,又剛剛脫離金人魔掌,水深火熱…幾十萬御營兵馬,無數強兵猛將,又該怎么安排…還有新進光復土地,該怎么治理…千頭萬緒,錯綜復雜。如果一樣處置不好,都有重燃戰火的危險。”
“你們都是朝廷棟梁,天下英才。自然應該明白,和金人怎么打,都未必動搖國本,可一旦南北沖突,烽火遍地,大宋朝就真的有亡國之危!隋煬帝征高句麗而亡國的舊事,不能忘卻!此刻此刻,我們面臨的局面,只怕不會比當初金人圍攻開封強多少…因為抗金二字壓制的矛盾,爆發就在眼前,這一次該如何紓解,朝廷必須拿出妥當辦法,否則…朕就不是中興之主,反而是亡國之君了。”
趙桓說到這里,緩緩坐在了椅子上,插著兩手,神色肅然。
群臣大驚,稍微思忖,無不汗流浹背,心驚肉跳。
其實這事情根本不用多說,稍微想想就懂了…光復了燕云,兩淮兩浙,荊湖,巴蜀,關中,這么多地方,是不是應該把稅賦削減了?
可問題是如果削減了稅賦,幾十萬禁軍怎么辦?
難道立刻裁撤禁軍嗎?
兩河燕云,又怎么治理?
天下板蕩之際,有人趁機作亂,又該如何應對?
勝利了可不意味著高枕無憂,相反,勝利之后的重建恢復,才是真正的大難題。
“官家,臣等淺薄,忘乎所以…還請官家示下,該如何做才好?”呂頤浩躬身說道。
趙桓微微搖頭,苦笑道:“呂相公,這話朕也說不好,但朕有一個原則要說清楚…剛剛朕面對吳將軍的尸體,朕想到了一件事,這場仗是朕英明神武,是你們運籌有方,還是外面的諸將神勇無敵?只怕都不完全吧…真正立下大功的是普通的士兵,是更加普通的民夫,是他們靠著流血犧牲,靠著辛勞汗水,才換來了今天。”
“如果在修史的時候,把北伐勝利歸結到帝王英明,文武忠心…朕是不認的,真正的功臣,恰恰是這些一直以來,被忽視的平民百姓!”
“吳元豐是什么出身?他就是個窮苦的孩子,連飯都吃不飽,小時候當過學徒,整天挨打,后來跟了陳廣老英雄學武,也是在江湖顛簸辛勞…后來從軍報國,他在三年前才娶親…去年的時候,添了一對雙胞胎兒子…今年他就犧牲在了戰場上!”
“你們知道嗎?吳元豐跟朕講過,他說最好的日子就是一頭牛,一塊田,在家里安居樂業,過太平日子。便是他這般的將領,想的也是這個。更不要說其他人。事到如今,諸位相公還看不明白嗎?咱們無論如何,都必須回應這些普通人最真切的期盼。”
“朕可以給吳元豐追封國公,可以恩賞他的全家…但是軍中還有千千萬萬吳元豐,地方上還有更多的百姓…朕能顧得來幾個人?恩賞他一個人容易,把一碗水端平,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這才是最難的。”
趙桓深吸口氣,隨后又長嘆道:“認識到我們的勝利是百姓之功,就應該清楚一件事情,朕在大名府的時候,為什么贊同牛英處死青樓東家的舉動?有人或許會說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朕這是自討無趣…可大家伙別忘了,青樓的風雅不屬于底層百姓,那些無聲無息的窮苦人,是最憎惡青樓的。士大夫眼里的風流之地,卻是普通百姓不折不扣的十八層地獄!”
“軍中將士,有太多的普通人,唯有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才能無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