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的斷然一擊,大破拐子馬,戰場的態勢不由得為之一變。
原本趙桓親自主戰,把自己放在了最前面,是為了吸引金人注意,也是為了鼓舞士氣,拿出干云豪氣,泰山一擲,壓垮金兵。
但一艘巨舟,哪怕船爛了還有三千大釘,幾時就真的不堪一戰了。
韓世忠這一沖,大亂了石家奴的萬戶…兀術敢讓石家奴退后,重整旗鼓嗎?
很顯然這是不行的,因為一旦退后,還真的就會造成宋軍大勢壓人,金人無法抵抗,攝于威風,步步后退的狀況,換句話說,一旦退了,金軍的人心就散了。
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哪怕亂了,也要押上去…果不其然,拔離速派出了督戰隊,一千名金兵,手握長斧狼牙棒,凡是敢于退回去的金兵,一律斬殺,砍頭,敲碎腦殼,沒有半點含糊,竟然比宋軍還要兇殘。
這些散亂的人馬不得不調轉方向,再度朝著趙桓壓過去,朝著龍纛發起沖擊。
不過很顯然,一群已經潰散的兵馬,是很難沖破層層阻礙,殺到趙桓眼前的,此刻的趙官家雖然處于全軍最前方,卻是相對安全的所在。
“朕既然出陣迎敵,又豈是害怕風雨的!”
趙桓輕聲嘆息,卻終究明白,這是韓世忠的拳拳之心,他們到底舍不得官家犯險。
也正因為如此,趙桓能夠從容審視整個戰場,天子先發,是沒有人敢落在后面的,曲端和劉锜,兩位總兵,各自引著人馬,向著金人兩翼襲來。
至于金兵,在趙桓前出,兀術未曾針鋒相對之后,剩下的選擇已經不多了,他們只能化身大號的拐子馬,從兩翼包抄,一口吞掉宋軍。
如此做得結果便是兩翼展開了對攻。
完顏婁室,完顏銀術可,蒲察胡盞、夾谷吾里補、完顏折合、完顏沃側,阿里,韓常…這些年金軍折損的大將,已經不可計數。
追隨著阿骨打創業的猛人已經損失慘重。
但是哪怕到了現在,金國的名將也還是有的,比如說沈州雙城人王伯龍,他雖然是漢人,但是卻和阿骨打有著類似的經歷,早年也是聚攏鄉黨,反抗遼國,后來率兵兩萬,投靠大金。
要知道阿骨打起兵也不過兩千五百人。
王伯龍不但有實力,而且每戰爭先,搶了無數先登之功,堪稱金國的急先鋒。
在宗望南下之時,王伯龍甚至充當過先鋒,攻取保州等地…但是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金國上層頻頻派王伯龍對付各地義軍。
一個沖陣的急先鋒,打起了治安戰,這其中的緣由如何,也不需要多講。
不過王伯龍這家伙堪稱金國忠犬…哪怕到了如今,依舊瞧不起宋人,他更不覺得自己是漢人就要親近大宋。
相反,他恨不得殺光宋軍,砍了趙宋皇帝的腦殼。
如今總算有了證明忠誠的時候,王伯龍豈能落后,他身披重甲,手持長斧,馳駿馬,率領強兵,猛撲曲端。
而在王伯龍的身后,還有一個渤海萬戶,領軍的人叫做高彪,此人也素來以勇健著稱,他曾經一晝夜行軍三百里,在金軍當中,驚為天人。
兀術派出兩個猛將,兩個精銳萬戶,來對付曲端,用意自然清楚,他是打算從曲端這里打開一個缺口。
被人看扁了,如此奇恥大辱,怎么能忍!
曲端看了眼何薊,朗聲道:“有把把握嗎?”
何薊大笑,“放心吧,雖然老牛退役當官了,我們這些斧兵甲士可從來沒有懈怠過…待我們把王伯龍的狗頭砍下來!”
“好!”
曲端放出了御營精銳的重甲步兵。
這一支人馬創立于開封,國家危亡之際,天子降旨,健兒云集,得兵一萬五千…披重甲,持利斧,戰騎兵,雖死不回。
初戰牟駝崗,再戰黃河畔。
青化鎮前,砍殺金狗過萬。臨河堡斬殺婁室,喪盡敵膽。
何薊在前,一桿幾乎和破布差不多的旗號,迎風飄揚…旗號上面,有破洞,有燒灼,殘破不堪,但卻無人敢小覷。
唯有身經百戰,每戰必啃骨頭的精銳,才能有如此戰旗。
毫不夸張說,這面旗幟,就是戰功匯聚,就是最好的勛章。
發展到了今天,這一支步兵的裝備已經到了一個夸張的地步。
他們全數披著堅固的步人甲…第一排士兵持長斧,第二排持砍刀,第三排是弩手…長斧如林,砍刀閃爍寒光,數不盡的勁弩,更是收割生命的利器。
兀術曾經總結過,他最怕宋軍的是兩樣東西,一個是利斧,一個是勁弩…偏偏這一支步兵完美將二者融合。
王伯龍率領金兵,迎面撲來。
迎接他們的是密集的弩箭攢射。
一輪,兩輪,三輪…這些弩手,每人身上竟然帶著五張弩…在戰前,他們可以先把弩裝好,放在皮囊之中,在臨戰的時候,短時間放出去,追求最快速的殺傷。
弩手的強悍不言而喻,集中攢射,這是誰也擋不住的。
王伯龍披了三層鎧甲,也被一支弩箭射中了軟肋,另一支穿透了大腿!
這家伙疼得眉頭立起,竟然狂性大發,怪叫著向前沖殺,的確悍勇了得。
只不過宋軍這邊已經成功擾亂了金人的陣型…斧兵果斷出擊,這些斧兵或是三個,或是五個,聚集在一起,靈活撲向對手。
有人輔助,有人主攻,專攻金人戰馬。
只要馬匹受傷,騎兵摔倒,他們就果斷向前,至于補刀的工作,由后面的砍刀手負責。
如此分工明確,戰力強悍的重甲步兵,面對騎兵,也是不會吃虧的…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和唐朝的陌刀隊爭鋒,但同樣的,都是騎兵的噩夢。
才開始交戰沒有多久,王伯龍的部下便損失慘重。
這位金國悍將,素來先登的萬戶大人,居然懷疑起來…莫非自己打土匪山賊太多了,戰力都衰退到了這個地步?
鐵騎對戰甲士,居然撿不到便宜?
王伯龍宛如受傷的野獸,發狂怒吼,他拼命集結親衛,聚攏數百人,試圖再度沖鋒,撞開宋軍。
只不過就在王伯龍聚集人馬的時候,宋軍這邊也果斷行動起來。
上百名弩手同樣迅速撲過來。
又是一陣密集的攢射,王伯龍的親衛損失大半,他自己身上又多了一支箭。
劇烈的疼痛,讓王伯龍終于清醒了許多,他茫然向四周看去,盡是宋軍的利斧砍刀,如林如淵,如巨獸猙獰,如地府惡鬼…這位終于感到了膽寒。
這些宋軍讓他想起了那個男人…沒錯,就是當年的完顏阿骨打!那時候的金兵也是如此,勇悍絕倫,勢不可擋。
百萬遼兵,根本是土雞瓦狗。
從那一刻開始,王伯龍就成了金國的忠犬,他不相信,還有誰能戰勝大金國。
哪怕到了此戰之前,他依舊堅信,大金還能起死回生。
奈何到了這一刻,王伯龍徹底動搖了。
如果當年是這一支宋軍兵馬,太祖皇帝還能打贏嗎?
王伯龍越想越怕,他只能帶著殘余的親衛,向后退去,讓其他人擋住宋軍…只是主將一退,其他士兵又怎么阻擋,他們不得不節節向后。
跟在后面的高彪氣得鼻子都歪了,“這個廢物,還說什么龍勝虎,便是插翅猛虎,也不如他這一頭龍!好不要臉,搶了老子的主攻,有本事不用老子救你啊!”
高彪雖然腹誹,卻也不能看著戰線垮了,只能迎上來,合兩個萬戶的兵力,迎戰宋軍甲士。
“如此大戰,當真血雨腥風,氣壯山河啊!”
作為樞密使的張叔夜,在后方觀看,老頭忍不住胡須亂晃,老臉漲紅…其余諸位宰執也都翹首以盼,只不過其中不乏面色蒼白,手心都是冷汗的。
張叔夜突然看了眼呂頤浩,笑道:“呂相公,你可害怕?”
呂頤浩大笑,“別忘了我可是參加過青化之戰的。”
張叔夜道:“既然如此,呂相公,咱們雖然老了,卻也不能只是讓官家在前面吧!”
呂頤浩一驚,“張樞相,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不甘心居于人后罷了!”
不愿意在人后,那就是要去陣前了…呂頤浩看了看那一桿飄揚的龍旗,突然心中一動,熱血奔涌。
“既然如此,我和張樞相同去!”
呂頤浩竟然也抽出了寶劍,握在手里。
就在此刻,穿著鎧甲,提著利刃的太傅李邦彥竟然過來了。
“要去就是全都上去…放官家在前,群臣在后,我們已經是該死了…難道還有人敢留下來,貪生怕死嗎?”
老李的這一聲叱問,嚇得不少人都哆嗦了,你就是奸佞,全家都是奸佞!
可不管怎么馬,這幫人都知道不能在后面待著來。
說實話他們之中,有人連馬都騎不好,讓他們向前,實在是太為難了。
李邦彥看了看,竟然跳下了戰馬,當然不讓站在了中間。
呂頤浩和張叔夜也跳下戰馬,伸出臂膀,跟李邦彥攬在一起。
其余人也都明白了,還能說什么,一個個跟上吧…劉韐、呂好問、唐恪、李若水、趙士㒟…一個連著一個,最后一人赫然是虞允文。
“奔赴戰場,怎能無歌!”李邦彥頓了一下,帶頭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蒼涼的秦風響起,數十位文官,肩并著肩,向著戰場壓了上去…明明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書生跌跌撞撞,竟走出了千軍萬馬的勢頭…義無反顧,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