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沒有發作,這倒讓張叔夜驚訝了一些,“竟然沒有仗著功勞,恃寵而驕?你和萬俟卨斗一場,豈不是更好?”
韓世忠咧嘴嘿嘿笑道:“老相公,跟你說句實話,俺心里有底兒!”
“什么意思?”張叔夜反問道。
“意思就是…咱們官家親自臨陣殺敵,他知道將士有多苦,心中的這桿秤該怎么稱,大家伙都放心。”
張叔夜挑了挑眉頭,突然笑道:“行,有點天下第一將的穩妥了,老夫也能放心了。”
他們兩個稍微耳語,隨后另一邊呂頤浩和萬俟卨等人就陪著趙桓出來,老呂臉色很難看。
“官家,臣以為無論如何,天子圣睿,身系萬鈞,都不該以身犯險,更不該隨便去民間探查,河北不比其他的地方,若是官家執意如此,那,那老臣就只有留在官家身邊,朝夕不離,和官家同生共死了。”
趙桓總算壓下了怒火,沖著呂頤浩呵呵一笑,“呂相公,朕去民間也是有收獲的…不過看你們來勢洶洶,想說正事,回頭咱們再聊。”
趙桓有意岔開話題,呂頤浩卻也沒法繼續追著不放,就只能紛紛坐定。
這便是幾位宰執相公,在另一邊,子韓世忠以下,曲端,劉锜,幾位軍中主要將領,令人詫異的是李邦彥居然沒來,也不知道這位李太傅干什么去了?”
“官家,近日政事堂幾次商討,遲遲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治理光復之地,還請官家定奪。”
趙桓淡然一笑,“要朕做主也成,但總要有個結論才行,你們傾向于哪個方案呢?”
呂頤浩頓了一下,“老臣以為,該派遣能臣干吏,執掌地方,優撫百姓,恢復民生,清除流毒,重整教化,如此方能收復兩河百姓之心…其中臣以為當削減稅賦,清除苛捐雜稅,廣開科舉,興修水利,治理黃河…”
呂頤浩一口氣說了好多政務,趙桓都耐心聽著,坦白講,有關這些提議,他基本上都贊同,也的確應該做。
只不過趙桓也清楚,這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這時候不出預料,萬俟卨站了出來,“官家,臣,臣有幾句話,山想要上奏官家得知。”
“講!”
“是!”萬俟卨躬身道:“官家,不管如何治理光復之地,臣以為種種開支,都不是小數目。怕不是一年兩年之功…所以臣斗膽諫言,應該以安撫人心為先。”
“如何安撫人心?”
“自然是北人歸北,南人歸南。”萬俟卨說出這八個字,偷眼看趙桓,他想要窺探官家的心思,哪知道趙桓只是笑而不語,看不出深淺。
“萬俟愛卿,你的意思是要南北百姓各自返回原籍嗎?”
萬俟卨沒想到官家一語道破他的打算,便躬身道:“圣人睿智…自從宋金開戰以來,百姓離散,顛沛流離,苦不堪言。如今河北光復,讓百姓返回原籍,各安生業,休養生息,要不了多久,自然可以恢復昔日繁華,中興之功,唾手可得,還請官家明察!”
趙桓聽在耳朵里,并沒有立刻反對…這倒不是趙桓動心了,恰恰相反,只要聽到了南人歸南,北人歸北,趙桓就立刻把這條建議否定了,這種完顏構上的當,就不用拿來忽悠他了,只是身為官家,一言一行,牽扯太大。
治理河北之地,更是重中之重,他直接跟政事堂起沖突,似乎不妥。
見趙桓遲疑,萬俟卨竟然直接跪倒,“官家在上,六年來,百姓毀家紓難,以膏腴心血,奉養全軍…汴河兩岸,盡是軍營兵馬,江南風華,悉數成了刀槍劍戟。便是圣天子也要親自揮軍臨陣,沖鋒殺敵,出生入死,堂堂天子,竟然成為武夫,天下臣民,無不痛心疾首…這大宋朝,幾乎翻天覆地,換了一副樣子。百姓心中積怨深重,南北之間,沖突尖銳。盤剝百姓,敲骨吸髓若此…并非一句恢復燕云之功,便可以一筆勾銷!臣懇請官家收拾人心,安撫百姓,便是此意!臣之用心,天日可鑒!”
萬俟卨慷慨激昂,引得不少人側目,他到底是說出了一些問題。
或者說正是因為這些問題存在,才使得如何處理河北,變得難上加難。
奈何病癥看準了,藥方卻不一定對罷了!
正在趙桓沉吟的時候,李邦彥求見,湊巧的是,老李還帶了兩個人,胡寅和張浚,見過趙桓之后,也給他們準備了座位。
“李太傅,仗打到了今天,南方百姓以脂膏供養軍需,耗費巨大…北方百姓飽受戰火摧殘,民生凋敝。南北百姓,皆有怨言,該怎么休養生息,恢復民生,可是一件大事啊!”
李邦彥笑道:“圣天子體恤百姓,是萬民之福,胡學士和張侍郎找到了老臣,正好有妙策獻上,還請官家定奪。”
“哦!”趙桓笑了,“你們倆也有主意了?那不妨說一說吧。”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張浚首先躬身道:“官家,臣以為萬般事務,首在利民,利民之重,莫過減輕負擔。苛捐雜稅,諸般徭役,都應該降低,否則百姓無以為生,后果不堪設想。”
趙桓頷首,“這道理誰都懂,說點重點吧!”
“是!”張浚弓著身體,沉吟道:“臣的重點,就是將原來河北金人建立的猛安謀克轉歸軍中,以將士屯田,承擔徭役…爭取在三年之內,自給軍糧,支應軍需…如此以來,軍用充足,自然可以削減南方百姓壓力,南北兩便,豈不美哉!”
趙桓眉頭微皺,“當真嗎?”
這時候胡寅站了起來,“回官家的話,其實此法還是效仿萬俟相公,他在滑州主持清丈分田,安頓了不少將士,尤其是背嵬軍,更是戰力無雙,天下盡知…臣等不過是借用萬俟相公故智,只能算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官家有什么疑惑,大可以請教萬俟相公。”
胡寅說完,竟然不再言語,連地上趴著的萬俟卨都不看一眼。
張浚更是大吃一驚。
他還琢磨著跟萬俟卨辯論,沒想到胡寅一招四兩撥千斤,竟然將事情推到了萬俟卨手里,讓他自己解決吧!
這種境界和功力,似乎還在他之上啊,這家伙的老實根本是表面的,論起壞水,絕對是一流的。
別說張浚驚訝了,就連萬俟卨都猝不及防,被打得短暫發懵。
趙桓嘴角含笑,“萬俟卨,朕幾乎忘了,你在清丈田畝,安撫百姓之上,立了大功…這一次光復失地,你如何不愿意故技重施了?”
好一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任憑萬俟卨伶牙俐齒,也找不出太好的言辭駁斥,只能連忙跪爬了半步,急切道:“啟奏官家,臣以為如今光復燕山,朝廷大獲全勝,不必如同前些時候那般艱難。而且建立軍屯,將士負擔更多,要提供軍糧,還要承擔徭役…軍中已經極為辛苦,似乎也應該休養生息才是。”
軍中很辛苦嗎?
“不必!”
說話的人赫然是曲端,他站起身,呵呵笑道:“萬俟相公,你真心疼我們,軍中的武夫,最不怕的就是吃苦,連命都可以不要,所圖的無非是一塊立錐之地,田賦也好,徭役也罷,只要合乎規矩,你放心,我們這些人老實著呢!欺上瞞下,隱匿田畝,躲避賦稅的事情,我們還干不出來!”
“不錯!”劉锜竟然也說話了,“萬俟相公,什么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別那么費事了。一些投靠了金賊的敗類,還要就地斬殺,以儆效尤,豈能輕易放過他們!”
兩大總兵發話,韓世忠雖然沒有開口,但他嘴角上翹,臉上帶著譏誚,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別欺負老韓讀書少…想拿什么百姓啊,天下啊,來壓服老韓,那是癡心妄想!
將領們意見一致,反正他們打下來的土地,必須有他們的一份!
沒得商量!
張叔夜卻是冷笑道:“朝中文武,又有幾個不顧民生的奸佞?南方百姓苦,北方百姓苦,不管誰苦,這一次大戰,好幾萬將士血灑黃土,才拿回了大名府和燕山府!他們才是最苦的。還有河東,還有大同,還有塞外之地…幾時就能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了?還休養生息,我們想修養,金人會答應嗎?河北之地立軍屯,由軍中將士耕種,供應軍需,承擔徭役…減輕南方百姓負擔,這是老誠的辦法。”
張叔夜說完,呂頤浩略微思忖,竟然也點頭了。
“既然如此,就按照這一次大戰的有功將士名單,擬定一個授田的辦法出來,至于河北的土地,等到軍屯圈定之后,再做計較。”
呂頤浩說完,躬身對趙桓道:“官家,臣等如此安排,可妥當?”
趙桓笑道:“呂卿的想法自然是妥當的,不過凡事都離不開人,萬俟卨經驗豐富,就讓他留在大名府,替朕操持此事,務必盡快拿出辦法…也免得虛耗時間,拖延不決!”
趙桓一錘定音,其他人自然沒有了置喙的余地。至于萬俟卨,他諫言失敗,又被趙桓留在了身邊,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