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磕頭作響,收下了賞賜,隨后將一丈八尺的大纛旗掛在了登州水師營外,迎風飄揚。
颯颯旗幟,獵獵海風。
老張是心滿意足,從山賊到統兵大將,他這一步走得可比及時雨厲害多了。
不過老張心里也明白,他是趕上好運氣,也碰上了好管家。
因此在得到賞賜之后,張榮日日召集手下頭領,一起商討,究竟該干點什么,好報答天恩…可這幫大老粗湊在一處,能想到什么好法子啊!
有人建議給官家多送點財寶,有人說還是美女實在,還有說的,要不干脆弄點海狗腎,給官家補身體。
面對這幫離不開財色二子的混賬玩意,張榮都氣瘋了。
有點品位好不好?
官家是明君圣主,弄這些俗物,不但白費功夫,還讓官家瞧不起咱們,得拿出點好東西來。
張榮這么想,但可惜的是他卻也沒有主意,只能干著急。
這一天張榮坐著船,出海打漁解悶,待到晚上返回的時候,裝了半船大魚,滿心歡喜,剛靠岸就有人跑過來,
“大頭領…”
“叫什么大頭領?”張榮像是踩到了尾巴似的,連忙整理身上的衣服,正色教訓道:“叫都統制!俺老張是朝廷命官!”
“是是是…都統制,官家來了!”
“官…官家?”
張榮嚇得臉色都變了,也忘了什么朝廷大將的體面,撒腿就跑。后面士兵見狀,連忙牽著馬匹追來,心說大頭領騎馬可以快些。
只是他牽馬的功夫,張榮已經跑出去好遠,只剩下一個針頭大的背影了。
不愧是大頭領啊,這腿就是快啊!
張榮呼哧呼哧,跑到了營門口,正好看到了有人站在這里,他還分不清哪個是官家,又或者干脆都不是…就見一個瘦高的年輕人笑道:“張卿,朕突然過來,沒嚇到你吧?”
張榮慌忙跪倒:“俺,臣,官家…”這位大頭領急切之下,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急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
趙桓含笑伏身,拉起張榮,“什么都不用說了…張卿,朕雖然第一次見到你,卻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當初靖康元年,宗望南下,直逼開封,四處劫掠,唯獨在梁山泊,遭遇了伏擊…這事是你干的吧?”
張榮臉色微紅,“的確是,是臣干的,只是當時臣沒能進京救駕…臣,臣該死。”
趙桓沒說什么,而是繼續道:“后來兀術領兵進犯京東,你配合劉锜,擋住了兩個精銳的金人萬戶,保護了五丈河的漕運,居功厥偉啊!”
張榮臉更紅了,“臣,臣是水泊的人,只想著保護家鄉,不愿讓金狗糟蹋!”
趙桓大笑,“無妨,能知道保衛家鄉,就是好漢子。再把格局心胸放大,知道自己是大宋的人,能保家衛國,便是足以名留青史的英雄豪杰。”官家拉著張榮的手,渾不在意濕噠噠的汗水,讓旁邊的文臣陪著,向中軍走去。
趙桓笑呵呵道:“張卿,實不相瞞,朕自從登基以來,就喜歡往軍營跑,在營中的時間比宮里的時間都長…說到底,朕要指望著你們這些將士殺敵立功,中興朝廷。朕不能不知道軍中的情況,也不能不知道你們這些領兵將領的人品才能。”
“所謂知人善任,就是這個道理…對了,張卿在水泊的時候,也是這么干的吧?”
“那是…俺可清楚那幫家伙的德行的,宋江湊了三十六個人,俺手下比他多了一倍,足足七十二個,他們全都聽俺的。”
張榮眉飛色舞,可很快又閉上了嘴巴,連宋江那個逆賊也敢提,真是不想活了。
趙桓反而渾不在意,還主動問起了水泊的情形,比如原來宋江的舊部還剩下誰了,比如花和尚是不是坐化了,公孫勝跑到哪里去了…張榮只能咧嘴,宋江倒是真的,三十六個頭領也不差,但卻跟官家知道的有點出入。
“臣知道在眼前只有個阮七還活著,不過倒是有一位姓李的頭領,領著一些梁山人當了海盜。后來俺派人聯絡,聽說他往南邊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兩浙,還是福建了。”
趙桓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道:“或許是去了暹羅!”
“暹羅?”張榮不解。
趙桓解釋道:“就是個海外小國,物產還算豐饒,尤其是糧食產量很高,能一年三熟。”
提到了糧食,趙桓的語氣明顯興奮了一些,張榮也是個激靈的,他突然插話道:“官家,是不是要臣去什么暹羅?”
趙桓笑道:“你怎么想到的?”
張榮嘿嘿道:“民以食為天,臣天天都看邸報,看上面算賬,臣知道官家不容易,當家難啊!俺在水泊的時候…”
這位又要說水賊的經歷,奈何依舊不妥,只能訕訕閉嘴,反倒是趙桓,他來了興趣,“張卿,朕知道每個人上梁山的原因各異,你到底是怎么逼上梁山的?又或者,你祖輩就是干這個的?”
“沒有!”張榮慌忙擺手,“臣,臣早年也是清清白白的漁民,靠著力氣吃飯,只是比別人多打些魚,日子過得不差,在十里八鄉,有些威望罷了。”
“既然日子不差,怎么還上梁山了?”
張榮被問得咧嘴,讓他怎么說啊!
趙桓含笑道:“朕說了,要知人善任,能當到都統制的人,都和朕極為熟悉,別的不說,還在一起泡過溫泉…要是張卿覺得不方便,咱們君臣不妨坦誠相對,好好聊聊?”
張榮怔了片刻,訕訕擺手,他還沒這個膽子。不過趙桓講了,他也就不顧及什么了。
“官家,要說起來,都要怪那個孔老頭…都是他們家的子孫害人,才斷了俺的活路的,俺就不明白,朝廷養著這么一群吃白飯的,到底干什么!”
趙桓眼皮挑了挑,用眼角斜了身旁之人,并沒有點破,而是繼續問道:“孔家干了什么?”
張榮哼道:“俺后來聽說,好像是把什么奉圣公變成了衍圣公,為了感謝皇恩,就弄了好些泰山石,讓老百姓搬運,走五丈河,走濟水,送入京城…一塊好幾百斤的石頭,沿途都不知道累死了多少人,他們孔家可真是作惡多端,老百姓都恨死他們了。”
趙桓旁邊的文官再也繃不住了,他連忙轉出,深深一躬。
“官家,臣有罪,還請官家見諒!”
趙桓擺手,“孔少師,你是有罪,朕著實不該原諒。”
孔端友撲通就跪下來,汗如雨下。
趙桓徐徐道:“可朕又有什么辦法?艮岳是太上皇建的,花石綱是他弄的。現在朕已經把他安排在了龍德宮,朕甚至打算把他從趙家族譜除名,死后不準入太廟…可唯獨不能把他抓過來,放在堂上審問,給他定罪…罪魁禍首如此,對你又能怎么辦?”
孔端友絲毫感覺不到放松,反而是匍匐地上,更加惶恐不安。你不是沒罪,只是不好辦罷了!
聽著這倆人的對話,張榮才驟然清醒,敢情這位稍老的紅袍文官,居然是衍圣公孔端友!這還不要緊,趙桓又把趙佶拉出來,用詞之重,已經大大超出了張榮的想象。
其實自從張榮決定歸順朝廷,他就想通了,趙桓和趙佶不一樣…可話說回來,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你爹逼著我家破人亡,俺心里有一口怨氣,還不行嗎?
只不過聽到趙桓的話后,張榮郁積的怒火消失了九成,是啊,官家已經做到了這樣,還能怎么辦?過去的就過去吧!
“張卿,朕和孔少師商量過了,讓他們孔家把田地都讓出來,并且搬到京城,除了孔夫子嫡系子孫之外,其余孔家人與普通百姓無異。”
“朝廷要盡快在京東之地清丈田畝,落實攤丁…也就是說,從今往后,丁稅的負擔會減輕很多。沒有田地的,根本不用負擔丁稅。田地少的,丁稅也會相應減少…針對千畝以上的大族必須要課以重稅…朕這么做的目的有兩個,其一,是逼迫大族,把田地讓出來。其二,如果不愿意讓出來,他們就必須分家,兄弟之間,要分割財產,各過各的。以免家族抱團,成為地方一霸。”
趙桓笑呵呵道:“張卿,你是漁民出身,知道地方的情況…要不這樣,你把軍中的其他兄弟也都叫來,讓大家伙都討論一下,看看朕這個計劃,到底行不行?”
張榮愣了片刻,慌忙道:“官家,他們都是一幫大老粗,哪里懂得朝廷大政,官家下旨,讓大家伙照辦就是了。”
“那可不行!”
趙桓正色道:“張卿,朕當了快三年的皇帝,越發有個想法,朕不能自覺高高在上,以為下面人要按照朕的想法來,自以為是可不行。朕的措施,必須能接地氣,能讓大家伙覺得可行。”
說到這里,趙桓站起身,叫著張榮。
“走,陪朕巡營!”
“啊!”
張榮臉色驟變,他手下是一幫什么樣的憨貨,自己還不知道嗎?
這要是讓官家撞見,豈不是壞了大事!
張榮想要阻攔,奈何趙桓已經走了出來,他只能跟著,同時在心里不停祈禱,千萬不要出事!
老天保佑啊!
結果很不湊巧,剛剛到了第一座營盤,里面就傳來了吆五喝六的聲音,一幫好漢爺,正在賭錢呢!
毫無疑問,這是違反了軍紀的大事,趙桓邁步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