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忠,西北來的,出身豪強,帶著三千人勤王,還因為彈劾李綱不會用兵,讓李綱刺配軍中…這一連串信息,加上李孝忠的表現,趙桓終于意識到了這家伙是誰!
如果說王稟能在太原堅持九個月,是個奇跡。而此人卻是在更困難的條件下,足足堅持了兩年之久!
他就是李彥仙!
獨守陜州,大小二百余仗,斬獲無數,最終因為獨木難支,壯烈殉國。
兩年時間,二百余仗,這是個什么概念!
平均三天多就要打仗,無時無刻不在戰斗,光是想象,都讓人頭皮發麻,這才是真正的不屈斗士!
至于他為什么沒逃回老家,為什么沒有改名,趙桓也有了一點點猜測,想到這里,他還挺欣慰的。
趙桓干脆找出了一身皮甲,穿在了身上,因為大腿有傷,也索性不騎馬了,而是跟李若水步行,過來查看情況。
幾乎與此同時,婁室統御大軍,出現在了汾河西岸。
從金軍當中,快速沖出一群身體強壯的民夫,他們扛著木箱木排,沖到了河水里面,擺好之后,用鐵鏈串起,一條簡易的浮橋就差不多了。
還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軍中的糧車,固定兩端,然后就可以大軍渡河。
說來有趣,這一招還是韓世忠用的,才幾天的功夫不到,居然被婁室學去,反過來對付大宋了。
用殺死兒子的辦法報仇,這貨也是老中二了。
折家軍早就在河邊警戒的兵馬,可是直到婁室縱馬上了浮橋,沖向東岸。他們才反應過來,居然有人偷襲,立刻呼啦啦沖向了金兵,倉皇之間,也沒什么章法,結果迎面一陣箭雨,折家軍撲倒數十人,其余人馬望風而逃。
警戒人馬瞬間潰散,居然連遲滯金人腳步都做不到,不得不感嘆,隨著老家被金人襲擊,折家軍的膽氣也所剩無幾。
潰逃的騎兵把金人偷襲的消息帶來,折家軍急忙按照預定的計劃,進入戰斗位置,他們以一個個的方陣,迎擊金兵。
面對眼前的折家軍,婁室不屑一顧,他的兵器前指,身后的騎兵毫不遲疑,就像是潮水一般,涌向了折家軍的陣地。
可以很明顯看出金人騎兵以幾個謀克為單位,也就是兩三百人,組成一個個箭頭,對折家軍的戰線展開了無情的鑿擊。
鑿穿戰術,絲毫不新奇,似乎從起兵出現的那天起,就已經存在了。
可婁室的鑿穿戰術,竟然是化整為零,舍棄大錘子,以數個小錘子,去同時鑿穿折家軍的幾個方陣。
最最離譜的是,他居然成功了。
金人鐵騎突破一點之后,并不急于圍殲這個方陣,而是向周圍方陣的后面掏去,一旦面對前后夾攻,折家軍必然潰散。
就這樣,一個個小箭頭聚攏起來,當他們完成集結的時候,一整條戰線,數個折家軍方陣,就已經散亂一片,失去了戰斗力。
而金人騎兵甚至連搭理潰兵的心思都沒有,他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斷向前,向前!還是向前!
這些騎兵忽聚忽散,琢磨不定。
只要哪里出現大隊的折家軍,就會面臨更多的鐵騎圍攻,直到他們潰散逃竄。
可以看出來,金人就像是海里捕食的虎鯨群,將獵物驅趕到一起,然后放肆吞食,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就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說他們是鯨群也好,狼群也罷。
都是最厲害的對手。
失去了掩護的折家軍,就是一群待宰的小動物。后續的金兵撲上來,迅速淹沒他們。揮刀,殺戮,簡單到了令人發指。
折家軍甚至忘了反抗,輕而易舉,被金人斬殺屠戮,兵敗如山倒…
同樣是黃龍府萬戶,在活女手上,跟在婁室手上,完全是兩個狀態。
什么戰術,戰陣,沒有多少高低之分,最關鍵的還是人!
一個杰出的將領,能把一群綿羊變成獅子,能把最普通的戰術,也玩出花樣來。
騎兵鑿穿。
幾乎是每一個將領都會的東西,但是在婁室手上,就玩出了花。
剛交戰沒多久,五千折家軍就憑空消失了,只余下汾河岸邊的一塊塊斑駁。
婁室給折家軍的印象不是強,而是超強,強如魔鬼,所過之處,無可阻擋,無可對抗,出了逃跑,就是祈求投降,沒有別的選擇…
真正領教了婁室的厲害,才知道岳飛有多難得。
他以劣勢人數,劣勢裝備,劣勢訓練…兩次和婁室交手,雖然損失慘重,但畢竟他活下來了。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當世能做到這一點的,都屈指可數。
完全爆發的婁室,就是無情的殺戮機器。
他對活女傾注了多少心血,現在就有多少怒火。
在沖破第一層營壘,繼續第二層,依舊是沖擊,分割,屠戮…同樣的組合拳,將折家軍在汾河邊設置了三道戰線,悉數洞穿。
婁室血染戰袍,立在馬背上,就好像一尊殺神。
真正的無敵!
婁室掃過整條戰線,折家軍已近被殘酷的殺戮嚇傻了,根本不配成為他的對手。
沒有必要繼續糾纏了,他的目標只是趙官家!
無論如何,也要殺了趙桓!
“隨我來!”
婁室一馬當先,部下迅速集結,組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箭頭,快速劈開還在負隅頑抗的宋軍。這一次他不再沉溺殺戮,甚至對逃命的折家軍也不追殺,有意放過他們。
恐懼已經夠多了,下面就是萬馬軍中,取天子首級!
很難嗎?
別忘了他們剛剛收拾了遼國的那一個。
宋遼斗了一百多年,愣是沒有分出勝負,這回索性把兩國皇帝弄到一起,也是個樂子。
婁室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殘忍的弧度。
可就在一往無前的時候,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隊騎兵,這些騎兵的裝備絲毫不弱于金人,同樣是鎧甲利刃,大弓重箭,為首的是一位中年將領。
折可求!
在遭逢兒子降敵的打擊之后,折可求精神恍惚,幾乎到了崩潰邊緣,可婁室突襲,他又不能無動于衷。
折可求披掛上陣,他的身邊,都是折家親族部曲,其中甚至有三分之一還姓折。
“府谷折家,二百年威名,不能毀在我的手里。”
“殺!隨我殺!”
折可求驅兵,氣勢洶洶沖向婁室。
只不過這位金國第一人,根本沒把折可求放在眼里,一具枯骨,也配和俺交手!
“殺!”
婁室依舊沖在最前面。
帶頭沖鋒,幾乎成了金軍的慣例,雖然他們也有貴賤之分,甚至比大宋還要嚴重一萬倍,只要不姓完顏,根本沒法躋身高層。
但是有一點,在陣前臨敵,越是貴人,就越要沖在最前面。
伴隨著沖鋒婁室張弓,幾乎沒有瞄準,一箭射出,折可求下意識躲避,身邊的一個族人便已經落馬。
折可求大怒,鼓起勇氣,朝著婁室沖來,可就在短短的幾十步距離上,金人弓箭標槍,不斷射出,折可求的隨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當折可求意識到不妙的時候,婁室已經到了他的面前,來不及反應,婁室的長槊刺出,折可求一愣神,下意識用刀格擋,兵器撞擊,折可求的刀飛了出去。
長槊戳在折可求胸膛上,骨頭脆響,折可求仰面栽下戰馬,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昏倒。下一秒,婁室到了近前,長槊狠狠刺下,穿透了折可求的脖子,鮮血奔涌,眼看活不成了。
“汝為蠻夷,給大宋當狗,真是不識好歹!該死!”婁室滿腔怒火,要不是這個廢物東西,自己的兒子也不會死!
折可求眼睛突然瞪大,猛地張口,一口混著濃痰的血水,吐向了婁室。
奈何折可求已經沒有力氣了,只是黏在了馬腿上。
婁室震怒,手臂用力,穿透脖頸,折可求的腦袋只剩下一點皮肉連著,怒目而死!
你才是蠻夷!
你們全家都是!
折家或許出身黨項,但二百多年間,他們早就和漢人無異。
還拿什么蠻夷說事,是錯看了折氏!
如果說折家軍有什么錯誤,那就是二百多年,世襲統治府州,讓他們形成了自己的小團隊,有了自己的利益。
在這個天崩地裂洪流滾滾的大勢之下。
任何自私自利,看不清大勢的人,都會被無情碾過,不剩下任何東西。
除了還在戰斗的折彥質,為了折家軍保住了最后一絲臉面,這個威震府州二百年的家族,無可救藥地衰敗了。
而就在折可求倒下去之后,在折家軍之中,跑出了一隊兵馬,足有數百人之多,在他們的臂膀上纏著一條白布。
到了婁室面前,立刻下跪。
果然,折家軍中有內鬼!
“小的拜見婁室大王!”他陪笑道:“婁室大王擊殺折可求,神威無敵,果然是當世一人…”
婁室面色陰沉,絲毫不喜無聊的馬屁,從他嘴角擠出一句話。
“宋皇在哪?”
“在…”這家伙想要給婁室指點方向,可就在他扭頭之際,突然發現在東方不遠處,一桿龍纛,迎風飄揚!
趙桓再一次提前暴露了自己。
能弄明白趙桓腦回路的人,絕對不多,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婁室渡汾河殺來,輕而易舉沖破折家軍,擺明了就是要針對自己。
偏偏這時候,亮出龍纛,這不是給婁室指明方向嗎!
就差敲鑼打鼓,讓婁室進攻他了。
“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你!”婁室的五官猙獰起來,許是憤怒,也許是興奮!
“沖!”
婁室揮軍,再度發起沖鋒。
剛剛和折家軍大戰,金兵居然不需要休息,也見不到什么疲憊之態,能耐苦戰,果然不是假的。
而這一次婁室并沒有撒開了攻擊,而是以一個個謀克,組成了空心陣,然后將心腹弓手放在了里面,隨時弓箭覆蓋。
他這么干,速度無疑降了下來,但卻更加穩妥。
毫無疑問,對面的是一國之君。
還是一個敢親自上戰場,指揮殺戮的天子!
盡管怒火沖天,可婁室也不得不承認,趙桓是個人物!
明明是那么爛的一把牌,愣是打出了逆轉。
居然還敢統領十萬大軍,主動攻擊太原,雖敗猶榮。哪怕到此為止,也堪稱大宋少有的鐵血帝王了,比起他爹簡直不知道強了多少。
為了表示對你的尊重,我會認真對待戰斗。
婁室的盤算十分明白,從頭到尾,他都是個戰場上的王者。
只不過他對面的趙官家,卻是個軍事才能平平,但頗有審時度勢能力的人。婁室大軍突襲,折家軍潰敗。
趙桓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認可了李孝忠的判斷,折家軍的確是整個部署的軟肋。
可不管怎么樣,這是兩萬多人,不是兩萬多頭豬,如果他們放棄抵抗,會以比抓豬快很多的速度投降,反過來說,只要他們還能戰斗,就沒有那么容易解決他們,
而且他們也不會變成潰兵,翻過來沖擊御營。
也正因為如此,趙桓毫不遲疑,亮出了龍纛。
因為他相信,自己這個官家,還有點份量,即便是折家軍,大多數人還是忠心大宋的。
果然不出趙桓的預料,在龍纛豎起之后,折家軍沒有繼續向御營潰逃,相反,他們尋找各自長官,結成一個個小的隊伍,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折家軍沒有徹底潰散,這些殘兵反而成了御營的屏障。
這倒不是說金兵無可奈何,而是沖擊驅散他們,需要寶貴的時間,如果不愿意浪費時間,清理攻擊正面,就只能沿著并不寬闊的區域發起進攻。
婁室在短暫遲疑之后,選擇了后者。
他實在是太想要趙桓的腦袋了。
而就是這個決定,讓這位金軍第一猛將,跟勝利失之交臂…沖在前面的金兵突然側翼遭到了弩箭襲擊,瞬間倒下去幾十人,沖鋒隊伍下意識向中間靠攏。
沖鋒的慣性讓他們繼續向前,好巧不巧,就掉進了水洼淤泥之中。
掉進去的認輸不多,只有不足五百人,可是由于黃泥又粘又重,別說是人,就連戰馬都沒法掙脫。
這些金人陷入泥水之中,竟然又成了一道屏障。
李孝忠大喜過望,他急忙向水洼投入五百人。
沒有別的要求,就是拖住這些金人,不讓他們逃出去,也別讓后續金人涌進來。
一道水洼,竟然又壓縮了金人的攻擊寬度,在僅剩下的百步距離,象征著大宋威嚴的勁弩終于展開了。
尤其是那些八牛床子弩,更是駭人。
三尺長的箭失,裹挾著憤怒和仇恨,傾斜而來。
雷霆萬鈞,無可阻擋。
一個,兩個,三個…最多的一支弩箭,竟然斃傷了五個金兵。
這種曾經斬殺遼國大將的武器,展示出了驚人的殺傷力。
李孝忠大為欣喜,可就在他以為勝利在望的時候,突然一個可怕的情況出現了。
金兵在付出慘重傷亡之后,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加速沖擊。
瘋子!
全都是瘋子!
李孝忠拼了命,催促弩手二次射擊。
士兵們玩了命,射出了第二輪弩箭,而幾乎同時,金人的重箭也落下了,弩手們傷亡不小。最最關鍵,后續金兵殺過來了。
沒有重甲的他們,面對金人騎兵,只能被屠殺。
因此李孝忠只能讓弩手撤退,而他親自率領著短斧甲士,投入到了戰斗之中。
很快李孝忠就陷入了被婁室支配的恐懼當中。
跟這個人交戰,你能明顯感覺到他的強大自信,不管什么條件下,他都能獲勝。
也正是因為這份自信,才讓他敢于付出任何代價,不管犧牲多大,他都不會退縮。
曾經的婁室,向十倍敵兵,發動了九次沖鋒,最終擊潰敵人,才得到了阿骨打的認可。
這個人的心,比頑石還堅硬。
他的眼里,也只剩下趙桓。
李孝忠的部下迅速減少,婁室和趙桓的距離越來越近…是繼續釘在這里,還是趕快逃跑…趙桓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不久前阇母也曾經發起過針對趙桓的攻勢,只不過和婁室比起來,簡直就是毛毛雨。
整個宋軍,或許只有韓世忠,才能勉強應付婁室。
而韓世忠在哪里呢?
一面靜塞鐵騎的旗號迎風飄揚,韓世忠來了!
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了變故,可正面的攻勢遲遲沒有打開,韓世忠不敢放棄,否則功敗垂成,兩頭都是空。
就在剛剛,韓世忠手下的悍將成閔沖破了金人內層的大柵,沖向了太原城下。
“王將軍,張知府,太原的父老鄉親,袍澤弟兄們!”
“太原城…解圍了!”
一百多個噩夢般的日月,終于結束了。
宋軍沖破了阻撓,來到了這座英雄的城池下面…只不過雙方都來不及慶祝解圍,因為婁室的攻擊還在繼續。
韓世忠已經率領著靜塞鐵騎殺過去了。
官家安危,兩邊最強將領,最強鐵騎,這一場碰撞,究竟會怎么樣?
就在所有人心臟懸起的時候,從御營之中,傳出了咚的一聲…這一聲過去,仿佛停頓了片刻,激越的鼓聲潮水而來。
天地驚雷,慷慨激昂。
這一刻,仿佛整個戰場都安靜了。
韓世忠在聽到鼓聲之后,渾身劇烈震動,血液沸騰,整個人瘋魔附體,相比之下,趙桓那些鼓舞人心的手段,都顯得黯然無光。
鼓聲!
夫人擂鼓!
在女人面前,是真漢子的,就不能說不行!
韓世忠舌綻春雷,沖向了婁室的騎兵。
相比起金人,靜塞鐵騎還算得上生力軍,他們軍械齊全,毫無折損,弓箭之后,紛紛撞向金人鐵騎。
雙方都是肉盾加坦克的配置。
根本沒有任何花哨,幾乎一瞬間,各自都付出了上百人的代價。
只不過靜塞騎兵這邊,仿佛沒有感覺,他們繼續鼓足勇氣,奮力向前沖鋒。
不計犧牲,一次,又一次對撞。
韓世忠像是瘋了似的,揮動手里長刀,根本不屑于防守,弓箭,兵器,落在他的身上,就仿佛不存在似的。
主帥的瘋狂,感染了部下,在第五次對沖之后,金人鐵騎開始后退了,沒有辦法,外面的重甲騎兵消耗差不多了,只剩下沒有多少箭支的輕騎兵。
讓他們跟靜塞鐵騎對拼,跟找死有什么區別。
潰退從一個人開始,迅速蔓延,就連婁室身邊的人,也裹挾著他,向后退去。
婁室一度抵近趙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
可這一百五十步,就是天涯!
有韓世忠在,沒有人能傷到官家!
“殺!”
再一次鼓足勇氣,奮勇沖擊。
靜塞鐵騎,所向披靡!
又有上百金人騎兵倒下去,而靜塞軍才付出了不到三十人的代價。
還等著什么,繼續殺!
金人節節敗退。
突然,一支箭朝著韓世忠狠狠射來。
射箭的人正是婁室,他盯著自己的箭,正中韓世忠的肩頭。
下一秒,韓世忠竟然將箭一把扯下來,箭頭鮮血淋漓。
“婁室匹夫,你老的連射箭的力氣都沒有了嗎?你家五爺教你怎么射箭!”
韓世忠的話音沒落,箭已經射來,正中婁室的馬脖子。
這位大金第一將從馬背上直直跌落,手下人慌忙搶救婁室,讓出了自己的馬,保護著不甘的婁室…退走了。
此戰,大宋獲勝!
而就在一片歡騰之中,韓世忠從大黑馬上,緩緩滑到了地上,幾乎一瞬間,人們的心又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