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十幾歲從軍,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二十年,雖然今年才驟然而貴,但也是厚積薄發,有著野獸一般的直覺。
他酣然高臥,夢里香甜,嘴角還掛著口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夢到了媳婦。
劉锜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你倒是會享受,臟活卻要我來做!
當然,劉锜也只是心里抱怨,卻不敢有半點疏忽。相比起來,他更年輕,經驗也遠不如韓世忠,又是靠著天子近臣身份,才能在御營立足。
別人可以犯錯,唯獨他沒這個資格。
因此劉锜格外謹慎,他更細致劃分,把快速射擊的弓手放在最外,而后才是射程犀利的弩手,再之后是長槍兵,最后才是持刀盾的精銳甲士,以大約每千人為一隊,諸兵種配合,形成一個個戰斗團體,放在大軍陣之中,就如龍鱗一般,層層疊疊,好不壯觀。
龍鱗內側,則是以輜重車駕為骨肉的后勤運輸隊伍,攜帶著全軍的糧餉輜重,所需物資。
最里面,竟然是一千重甲鐵騎。
此刻這些人居然和韓世忠差不多,都在休息。
有人在輜重車上高臥,有的則是趴在馬背上打盹兒。不過不用擔心,就算馬匹跑得再快,他們都不會掉下來,甚至有高手能在馬背上大小便。
所以看著花里胡哨的蹬里藏身,順風扯旗,并不是單純耍帥表演,也可能是用來方便的。
總而言之,這一千人,是從幾萬禁軍,十幾萬西軍,還有敢戰士,甚至是蕃騎當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中的精銳,屬于寶貝疙瘩兒級別的殺手锏。
別的不說,他們的馬脖子下面,掛著一個皮囊,里面裝的居然是牛肉干!
要知道隨便殺牛,可是犯法的大罪。
居然有人可以光明正大吃牛肉干,這是什么級別的待遇!
除了牛肉干之外,還有一樣東西,更讓劉锜眼紅,那就是糖塊!
沒錯,在宋代,糖已經在上層比較普遍了,甚至各地還涌現了幾十種知名的糖果,像什么花花糖啊,望口消,玉柱糖,什錦糖,都廣受歡迎。
不過再怎么盛行,這也只是上層達官顯貴們才能享用的,普通人在過年的時候,能吃到一點麥芽糖,就能快樂一整年了。
可趙官家向來不走尋常路,他自己吃小灶之后,就把御膳房專供的甜品給停了,宮里的妃嬪想吃糖,就只有自己掏荷包,去外面購買,就連皇后和皇長子,也不例外。
至于裁撤下來的制糖師傅,全都充入軍中,每日制作甜食,供應軍需。當然也不是全部人馬都能吃到。
只有靜塞鐵騎這種精銳當中的精銳,才能分到一些。
按照官家的說法,作戰消耗體力,疲乏的時候,吃點糖,有助于恢復體力。
據說對面的太子郎君完顏宗望也喜歡蜜糖,只不過趙桓自己卻是不吃的…
以小見大,或許希望就源自這些幾乎不被人察覺的細節吧!
劉锜晃了晃頭,繼續揮軍前行。
突然,前方出現了喊殺之聲。
金兵出現了!
劉晏的騎兵迎了上去,雙方斥候搏殺,各自付出了十幾具尸體,或許大戰已經不遠了。
劉锜下意識看向板車上的韓世忠。
這位韓相公眼皮不睜,含混道:“都是虛張聲勢,只管前進,婁室主攻折家。”說完之后,韓世忠一個翻身,繼續睡了。
劉锜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說是,那就是吧!
他繼續驅動兵馬,在接下來的路途上,不斷遇到金兵,最多時候,人馬超過三千!
三千金軍啊!
這要是放在以往,他們這八萬人,沒準能讓人家打穿了。
可這一次,竟然沒有影響多少進軍速度。
劉晏的御營騎兵雖然還不如金人犀利,但是背靠大軍,一往無前。
只要金人被纏住,弓弩手立刻撲上去。
而在弓弩手后面,則是一隊隊的長槍兵,他們隨時列陣,給弓弩手提供庇護,阻擋金人騎兵突入。
就在這種嚴密的防御之下,御營大軍,馬不停蹄,人不歇腳,穩步向前。
從南關鎮,到祁縣,再奔清源縣,如果不出意外,就可以和折家軍匯合,直取太原。
這種看似平淡無奇的進軍方式,恰恰是最難做到的。
畢竟真正的戰場,不是比拼操作多騷,而是比拼誰犯的錯誤更少。
劉锜既保證了不犯錯,又沒有耽誤進軍腳步,這種能力不說有多突出,但至少已經具備了名將的雛形,未來可期。
只不過這場戰斗,劉锜還沒資格成為主角…金人的攻勢已經來了,他們果然選擇了汾水以西,選擇了折家軍發起猛攻。
而且地點和時機都非常耐人尋味。
他們是在折家軍過了交城之后,才發起雷霆攻勢的。
把城池留給了折家軍,選擇了以逸待勞,一上來就是最迅猛的攻勢。
折可求和西夏廝殺了幾十年,經驗十分豐富。
他也如劉锜一般,將弓手和盾兵放在外面,嚴陣以待,并且親自坐鎮中軍。
奈何陣型類似,結果卻不大相同。
金人一個沖擊,就驅散了折家的散騎。
不需要懷疑,西軍騎兵不行,折家軍也不行,甚至御營騎兵,在同等狀態下,也不是金人對手。
而且折家軍還缺少了射程夠遠的弩箭,無法阻止金人狂飆突進。
金兵急速向前,戰馬勢若奔雷,驚天動地,已經是先聲奪人,震懾人心,當他們抵近折家軍,距離差不多的時候,彎弓拋射,箭雨如蝗,劈頭蓋臉,朝著折家軍襲來。
剛交戰,就有一兩百折家軍受傷喪命,失去了戰斗能力。
金兵兇悍,可見一斑!
折可求頭皮發麻,盡管他已經把金人看得很高了,但真正交鋒,才知道這幫人的可怕。
金人以弓手覆蓋,他們并不沖入陣中,而是在二三十步的距離,快速掠過。整個隊伍就像是轉動的收割機,從容不迫地收割人頭。
而一旦折家軍出現混亂,有人潰逃,軍陣有了漏洞,在弓箭手后面的重騎就會迅速突入,狠插縱深。
重騎突入,割裂對手,后續人馬潮水一般跟進。
一個接著一個的折家軍戰陣被突破,而往往一點突破,就意味著整個隊伍潰散。
身為主帥的折可求意識到了金人的恐怖,如此厲害的金兵,趙官家又是怎么贏的?
種家軍和不如他們,御營更是組建不久的雛兒,難道這位天子真的是有神明庇佑嗎?
折可求脊背發涼,若真是如此,他更不該有什么別的心思,別說家人被俘,就算祖墳被刨了,也只能拼命了!
“折家兒郎,金賊破我家園,擄我親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給我殺!”
折可求中軍三千騎兵沖出,作為折家的精銳,毫不猶豫投入到了戰場。
這一支騎兵跟金人撞在了一起,由于剛剛的攻勢,金人騎兵隊形散亂,也十分疲憊,竟然一下子被打退了。
折可求大喜,連忙又下令兩翼,向中間靠攏,圍殲這一支金軍。
他已經意識到,對面的金人雖然兇悍,但是數量卻不是很多,至少沒有他的折家軍多…雙方就在汾河以西,陷入了糾纏廝殺。
兵器撞擊,瘋狂的喊殺,連成了一片,折家軍完全拼了命,而金人又以能耐苦戰聞名,雙方陷入了僵局。
而就在這時候,十里之外的河對岸,韓世忠一個翻身,從板車上坐起,沒有半點停頓,立刻著甲,同時詢問劉锜。
“開打了吧?”
劉锜咧嘴,你老人家還真會把握時機啊!
“折家軍遇到了突襲,如果沒弄錯,對手是婁室萬戶!”
“婁室?就是兩次擊敗岳鵬舉的?”韓世忠摸了摸鼻子,有意思了,“我讓你準備的木排怎么樣了,能迅速渡河嗎?”
劉锜點頭,“可以,我準備了足夠五條浮橋的。”
韓世忠眼睛瞪大,驚喜不已,“我以為你能準備三條就不錯了。”
劉锜哼了一聲,沒有多言,卻明白告訴韓世忠,別太自大了。韓世忠嘴角一咧,露出了笑容。
此刻整個靜塞騎兵已經準備差不多了,上馬之后,有人還從皮囊里,抓出幾顆糖塊,胡亂塞進了嘴里。
看得劉锜狂翻白眼,等著吧,老子早晚也要拿到重騎的名額。
韓世忠在這邊準備,而另一邊,金人卻已經展開了總攻。
劉锜沒有弄錯,來的的確是婁室的萬戶,但是領兵之人卻不是婁室,而是他的兒子完顏活女。
似乎從宗望提攜兄弟事件上獲得了靈感,婁室也開始讓兒子發揮更大的作用,畢竟他們這些人已經不年輕了。
活女卻也不是尋常之輩,遠的不說,種師中就死在了活女手里。
先敗種家軍,再敗折家軍!
區區大宋,誰堪一戰!
活女的自信是有道理的,他迅速帶領著兩個合扎猛安,直擊折可求的中軍。
所謂合扎猛安就是金國的侍衛親軍,最精銳的力量,以婁室的身為,是沒資格擁有的。
但他的萬戶在黃龍府,又深得阿骨打信任,所以他才能指揮阿骨打昔日的合扎猛安,哪怕吳乞買成為國主,都沒法剝奪過來。
前面擊敗種師中,這支人馬就發揮了巨大作用。
活女指揮著兵馬,狠狠撞向折家中軍,犀利的重箭,如雨落下,成片兵馬倒地,隨后活女踏著折家軍的尸體,撲向了折可求。
此刻的折可求提著長刀,大呼死戰。
折家軍不斷沖上下去,但是他們只能做飛蛾投火,徒勞犧牲,活女這支騎兵,就像是嗜血的怪獸,狂飆突進,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折可求抽出弓箭,努力射去,正中活女的肩膀,可下一秒,活女居然怪叫著,加速沖來,后面的金人騎兵如潮水般跟進,折可求感覺自己面對的一座大山…
他退了。
折可求掉頭逃跑,伴隨著他的逃跑,整個折家軍也潰退了,他們甚至來不及向韓世忠求援。
那些無處可逃的折家軍,干脆跳進了汾河,浮水過河,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這么干至少有一半以上,會丟了性命。
可沒人在乎了,金兵簡直勝過洪水猛獸。
“狗屁折家軍,不堪一擊!”
活女志得意滿,竟只帶著不足兩百親衛,追擊一名潰逃將領,到了汾河邊,此刻在河上竟然多了一座浮橋。
這位折家軍將領上橋逃命,活女也沒多想,就在后面猛追,身邊的親衛再次下降,人數不足二十。
而幾乎與此同時,韓世忠注意到了這一幕!
“殺!”
這位潑韓五是真的不客氣,他迅速出擊,至于浮橋上的折家殘兵,根本不看在他的眼里,“都給老子滾河里去!”
韓世忠鐵騎突出,雷霆萬鈞,瞬間震撼了對面的活女,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沖得太過了,下意識就想后退回去…可韓世忠卻沒有半點遲疑,竟然加快了的速度,他的眼睛里冒著火焰。
岳飛小子,不就是擊殺了完顏阇母嗎!
老子也演示一下,什么叫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
韓世忠迅速接近活女,與此同時,他取下了自己的硬弓,八十步左右,韓世忠一箭射出。
活女大驚,想要躲避,可浮橋就這么寬,身后又都是自己的人馬,無從閃躲。
就只能眼睜睜被射中胸膛,翻身落馬…種師中的仇——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