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龍山巔,亂石堆旁。
滄浪公子手把折扇,目送李魚的身影于碧空盡處,嘴角微微上翹,不由將折扇往左手掌心輕敲了三下:“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
仙子拈出境界二字,超然遺世,風華獨絕,奈何杏壇薪火之傳,仍以妙悟為依歸。
滄浪先生言曰: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誠哉斯言!”
梅花仙子胡絳雪倚坐于孤松之畔,神情蕭索,并不回頭凝眸,也無心論辯詩理,只輕輕道:“此間事已了,滄浪公子該回返妖界了。”
輕輕的一句話,好似青燈古佛前的一記木魚響動,枯寂里包含無盡疲倦,蕭索下掩藏無數傷心,教人不自覺生出憐愛疼惜之意。
滄浪公子卻是“哈”了一聲,失笑道:“在下陪仙子演了這出好戲,自念薄有苦勞。戲衫還未脫還,便聞逐客之令。仙子太過無情!”
胡絳雪默無回應,呆呆望著昏冥夜色擁將上來,任由松風云氣濕冷拂來。
滄浪公子又是哈哈一笑:“佳人有令,在下焉敢不從?”
他收起折扇,對著胡絳雪的背影認認真真行了個告別禮,頓了一頓,正色道:“在下所住的丙字客房,已命童子整理一過,被褥桌椅皆比照原物換過,檀香三點,俗氣不留,不勞仙子費心。”
胡絳雪微微頷首,依舊不曾轉頭,只是道:“一路順風。”
滄浪公子又是一聲笑,笑中卻有奚落意味:“仙子煞費苦心,心血不知嘔出幾升,只嘆李魚被瞞在鼓里,全然不曉。但若是李魚知曉真相,他也未必歡喜。一念之間,師徒兩絕,慟哭松聲,悲泉幽咽,何苦來哉?哈哈哈!”
胡絳雪身軀一顫,滄浪公子已是御氣騰空,消失于云漢之間。
空茫亂龍山,孤松畔孤坐的胡絳雪,忽然一陣孤寂。
似乎是一陣寒意襲來,胡絳雪不由自主嘆了口氣,半空中卻傳來滄浪公子又悵惘又豪邁的笑聲:“只恨我不是李魚,只恨我未能早一步識得仙子!”
“想不到妖界亦有此等人物。如今之李魚,尚不在滄浪公子眼中。將來之李魚,不知能否與滄浪公子爭鋒相對?”
胡絳雪這般想著,便覺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寬慰只是一霎,一陣松風吹過,幾條松針落在染血的黑衣上,仿佛是李魚的血淚燒灼著肌膚,仿佛是李魚的白發扎刺在心底,胡絳雪竟不由自主的動搖與徘徊。
滄浪公子的奚落笑聲果真威力不淺,可歸根結底,是胡絳雪自己不知道所作所為是對是錯。
身為師父,打著為徒弟著想的幌子,便可以不由分說,自作主張嗎?便可以讓徒弟遭受無端指責,便可以讓徒弟承受無端痛苦嗎?
“李魚他,是不是真的恨死了我這個師父?他是不是后悔當日踏入疏影閣,后悔成為我的徒弟?”
胡絳雪呆了一陣,復又想道:“呵,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
滄浪先生之意,是說好詩并不在典故的堆砌,也不在道理的講述,而在于興趣,在于詩味。
也因此,好詩無法通過多讀書、多教導而得,關鍵在于自家的領悟。
滄浪公子一眼看破我的用意,明白我之所以與李魚決裂,便是要激發李魚對神思訣的新突破。
不過,滄浪公子并不熟悉神思訣,更不曾考慮李魚的心性,是以他之所謂妙悟與我要李魚所做的領悟,仍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疏影閣傳承千年,像李魚這樣的傳人,已經數百年不見。
若還有人能再現疏影閣祖師爺的神思境界,只怕便應在李魚身上了。”
原來當日胡絳雪之所以收李魚為徒,上官雁的推薦信固然起了不小作用,李魚表現出來的詩詞功底亦算一個因素,最關鍵的卻還在于李魚身上的凜然正氣。
胡絳雪說李魚“太過正氣”,貌似嗔責,實則心喜。
若非李魚是正人君子,胡絳雪也不可能收一個如此大年紀的徒弟。
只不過,在和李魚相處的三個月里,胡絳雪漸漸發現李魚其實并不安心在疏影閣里終老天年。
在李魚的內心深處,始終有著兼濟天下的宏愿,故而難掩心聲,時不時流露在言行之中。
胡絳雪漸漸明白,李魚不但和她不同,而且與疏影閣幾百年來的傳人都不同,反而與疏影閣的開派祖師爺有許多相似之處。
神思訣之傳承與詩詞之發展一般,漸漸落入文雅化、格律化、案頭化的泥潭,淪為搜腸刮肚的干巴巴枯燥思緒,而無法與廣闊人生相結合。
譬如胡絳雪自己,精研境界二字。而所謂境界,不過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不過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過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胡絳雪的境界,不過是自我的滿足與超脫,非但與天下蒼生無涉,更且對天下蒼生不屑一顧,仿佛觸碰了蒼生,便玷污了境界。
可是李魚的神思卻是熱烈的勃發的,他對于儒道蒼生是發自內心的服膺,常常不能忘情于百姓之輾轉掙扎。
當胡絳雪明白此點,便明白自己其實無法擔任李魚的師父,無法傳授李魚真正的神思訣。
胡絳雪讓李魚代表自己前去仙音宗賀壽,原只是一念閃動。
鳳鳴山巨變的消息傳來,胡絳雪也曾坐立不安,四處尋找李魚下落。
而當李魚殺死懷劍公子的消息傳來,胡絳雪便換了念頭:“也許,讓李魚自己闖蕩仙林,經歷爾虞我詐,感受人間疾苦,才是他修行神思訣更好的方式吧。”
所以,胡絳雪選擇做一個旁觀者,偷偷在李魚身邊守護,默默看著李魚變為狻猊妖獸,獨自面對云臺山眾人;默默看著李魚被魔音宗主耍得團團轉,被困在結界里半年之久。
甚至后來,胡絳雪回到了疏影閣,忍心不管李魚的死活。
甚至后來,李魚回到了疏影閣,胡絳雪卻要板起面目,將李魚喝離疏影閣。
仙林的風越來越大,妖界的風越刮越猛,李魚也終于有了自己的目標。
可是,憑李魚這樣的修為,依舊遠遠不夠立足于漩渦中心,更別提兼濟天下之大志。
胡絳雪猶豫再三,終于決定用師徒之情來淬煉未開鋒的寶劍,以極端之情鍛造極端之人。
若是李魚撐不過這輪山呼海嘯,疏影閣傳承便徹底斷在胡絳雪手中,胡絳雪更永遠失去了一個好徒弟。
可若是李魚熬過磨難,挺過痛苦,便可進一步突破神思訣,便有可能重現祖師爺當日的境界,真正傲嘯仙林,真正施展抱負。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萬仙大會上的滄桑巨變,萬仙大會后的波云詭譎,李魚,你一定堅持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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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絳雪枯坐許久,天上月明星稀,身上居然沾染了些料峭寒意。
她卻忽然想起了收李魚為徒的那天,她問李魚為什么想要選擇修煉。
李魚的回答是尋找父母,那其實不是李魚想要修煉的真正想法。
可是胡絳雪自己呢?為什么要選擇修煉?
好像也沒有為什么,只是因為師父看中了她的天資,挑中了她這個孤兒,從一歲開始就讓她當疏影閣的傳人。
好在有詩詞陪伴,師父消失之后,她也好像并不如何寂寞。
再后來,李魚成為了她的徒弟。
她的天地之中,除了師父和詩詞,忽然多了一個人。
至于現在,也只不過和原來一樣,她的天地里還是有師父,還是有詩詞。
她不會寂寞的。
又一陣松風吹過,好像又是滄浪公子奚落的笑聲:“何苦來哉?”
胡絳雪身子一縮,忽然一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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