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
許安眉宇之間閃過一絲疑惑,但是很快那絲疑惑便消散一空。
因為他已經想到了為什么閻忠這樣說的部分由來和根源。
賈詡微微側目,他的目光從閻忠的身上停留了些許的時間,而后又重新移開了目光,環視了一圈望臺,而后才收回了目光 望臺之上,除去他們三人之外,只有少數的幾名負責傳遞軍令的令兵。
閻忠和許安兩人的交談聲音并不大,他能夠確信只有這幾人聽到。
能夠站在第二層望臺的令兵,無一例外都是隸屬騰驤衛,這些都是太平道最堅定的信徒,他們會嚴格保守他們聽到的任何話語。
“明公看來也是已經想到了關鍵。”
“明公此前開設蒙學,當初只是局限于并州數郡,影響并不深遠,就算是推及全州,借助著那些繳獲而來的資材也足夠維持學堂運轉。”
“所以到后來,各地只能是擇優錄取,無法讓所有的孩童都接受教育。”
“很多地方,那些農戶、礦工也不愿意將孩童送往學堂,他們想的是孩童稍大一些,可以幫助家里務農做工,幫襯一二,這些明公應該都比我們都更清楚。”
閻忠目光深沉,凝視著許安,他有時候感覺自己很了解許安,但是在很多時候,他又發現自己并不了解許安。
許安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出身,他的過往。
自許安加入黃巾之前的一切,都如同謎團一般。
不像是世家出身,但卻又不像是出身市井,更不像是出身農戶之家。
或許…
這世間真有生而知之,真有應運而生的天命之子…
當初許安一語道破他的過往,確實是讓他心驚不已,以為天人。
但是而后,他發現,許安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會有遲疑和恐懼。
閻忠凝視著許安的雙眼,他從許安的眼眸之中看到了許多的東西。
那些出現在許安眼眸之中的東西,使得閻忠心中最后的一絲遲疑和擔憂也就此化為烏有。
正是這個人,帶領著太平道一路走到今天,從太行山一路走到了彭城。
長安城的繁華沒有迷亂他的眼睛,那奢華糜爛的生活也沒有引的他墮落。
就算如今太平道治下已有數千萬人,即將奪取天下,他也都沒有懈怠半分。
閻忠目光向上移動了些許,他看到了許安鬢角之間那些許的白發。
許安如今不過剛過而立之年,理應是意氣風發、風華正茂之時,但是許安的頭發之間卻已經是長出了不少的白發。
為了遮掩耳目,許安將那些白發細心的藏于黑發之下,遠觀雖然看不出來,但是近觀卻還是能夠看出端倪。
閻忠神色微沉,青年之時他游歷四方見識了人情內暖、世間百態,而后他又在宦海沉浮多年,清楚了其中關節、人情故事。
那所謂的黃天之世,許安所想要建立的那個世界雖然美好,但是當真是遙不可及、虛無飄渺,或許在數百年、千年之后能夠成為現實。
只是在現如今這紛亂的世間,他卻是看不到半分成功的可能。
現在他愿意為之而奮斗…
“我所說的教育不平等,其重點就在于基礎不同,資產的不同。”
閻忠平復了心境,現在他不再有半分的猶豫。
“明公雖然命令世家、豪族獻出九成以上的資產,沒收所有的田地,不再允許蓄奴,打擊不法,免去其優待。”
“這一切雖然沉重,確實傷了那些世家的筋骨,使得地方豪族勢力大減,此法對于豪族確實是見效顯著,但卻是對于世家之根本影響并沒有明公想象之中的那般沉重。”
“豪族說到底不過只是霸占一方,勢力豪橫者亦或是宗族,只需要找尋借口,輕而易舉便可撲殺。”
許安點了點頭,閻忠所說的豪族,其實就是豪強,不過卻是地方豪強,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普通的地主,
漢時地方豪強的影響,實際上并不大,他們大部分人和世家并非是一路人。
東漢時豪強勢力大增,劉秀當初起兵能夠奪得天下,其中也有不少的利益交換,也使得豪強正式登上了政治的舞臺,并化身為掌權者,再不是曾經西漢之時可以任意宰殺的肥豬。
不過發展到至今,那些豪強也演變成了世家,這些世家也成為了比之于秦漢之時那些世家更為強大的怪物。
“世家之所以為世家,不僅僅是因為底蘊,也不僅僅是因為所謂的血脈。”
閻忠見到許安正在認真傾聽,看了一眼周圍,稍微壓低了一些聲音。
“而是因為手中掌握著權力…”
閻忠眼眸之中閃過了一絲精芒,同時伸出手,虛虛一握。
“手中的權力…”
許安神色一滯,只是一瞬間,許安便明白了閻忠話中的含義。
所謂手中的權力,正是因為世家掌握著能夠成為官員的權力,成為了官員,他們能夠掌控一方,約束一方,甚至當達到一定勢力之時,他們能夠掌控朝政,乃至控制國家,制定規則…
如今漢庭的制度,就是昔日的光武帝劉秀和那些幫助他奪取了天下的世家豪強們一同制定的規矩。
簡而言之,便是“官本位”。
以官為本、以官為貴、以官為尊。
這股思潮的起源,便是起源于戰國時期法家代表人——商鞅。
秦漢兩代的制度為中央集權體制,從州、郡、縣到中央,通過官員來集權,實行金字塔結構。
而這樣的社會必定導致“官本位”。
商人、工人、農民,其他的任何職業都沒有什么保障。
商人地位低下,不過只是待宰的肥豬,而普通的庶民黔首更是被隨意盤剝的對象,只有成為官員,才能掌握權力,才能壯大宗族。
漢庭之時實行察舉制,由地方長官在轄區內隨時考察、選取人才并推薦給上級或朝廷,經過試用考核再任命官職。
這一制度在一開始之初,還算是清明,但隨后便越發的腐敗,被世家豪強所操縱。
但是就算是清明之時,也只有世家豪強出身的人才能夠成為官員。
他們不僅僅掌握著知識,還掌握著選官任官的權力,他們將權力一直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出身低微者,便永遠低微,出身高門,便永遠都是高門,難以改變。
黔首庶民永無翻身之日。
“明公現在雖然將舉薦的權力消除,改用考試來選拔人才。”
“推廣學堂,接納平民子弟入學,紙張的普及和凋版印刷術的原因,也使得書籍的制作成本極大的降低,脫離了沉重的簡牘、解決成本的問題,也解決了世家豪強獨占的問題。”
“但是,現在的問題就在于,世家豪強出身的學子一旦入學,依靠他們的現有的基礎,以及長期以來的經驗,可以輕松的取得郡學的文憑,國學院的考試對于世家豪強之中的優異者來說也并不困難。”
閻忠臉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絕對的公平,其實反而是真正的不公平。
終點相同,但是起跑線卻是不同,甚至在奔跑的過程,有些人還能依靠宗族勢力加快速度。
“明公應當有些印象,此前明公主持的那一屆國考之中,考上國學院、軍學院的人,其中不少的人都是出身于涼州世家的。”
許安眉頭微蹙,現在閻忠說起,他也想了起來,當初他并沒有在意。
那一屆國考,考入國學院、軍學院的涼州世家中人,包括閻忠、賈詡等人的宗族,足有近四十余人,這幾乎是已經戰局錄取人數的兩成了。
這個比例已經是很高了,因為第一屆國考那些出身于世家的人本身就沒有多少。
許安雖然不記得具體的人數,但是他有一定的印象,他定了定神,他之后肯定要去再了解這一件事。
“之所以能考取那么多的人,并非真是以為那些平常人家不如我等世家子弟。”
“此前的郡試,多有世家子弟考試未就,名落于榜單之外,確實是讓很多人意外。”
閻忠雙目微瞇,他想到當時那些自以為十拿九穩的世家中人,認為那些尋常百姓家出身的學生是絕對沒有半分考過他們的子弟,但是最后結果一出難以置信的模樣。
“所以在之后,各家學者多有拿取教材終日苦讀者,然后在族中開設族學,尋常人家子弟放假務工之時,出身世家的孩童卻是可以進入族學,在族學之中繼續苦讀,方有如此成果。”
“族學…”
許安眼神微凝,在閻忠的提點之下,他已經是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現在世家之中興起的族學,在很大程度就相當于后世的補習班一般。
他們有錢可以辦設族學、有人可以作為老師,為自家宗族的孩童的補習那些缺漏的知識,甚至先行預習,快人一步乃至數步。
而那些尋常的百姓農家卻是哪里來的這樣的條件去課后補習,他們其中很多的父母甚至有些不愿意將孩童送入學堂之中讀書。
他們認為自家的孩子不是讀書的料,不想耽誤時間,耽誤了農活,在他們一些的心目之中,有那時間去讀書,不如多幫家中做一些活計,多賺一些錢財、分攤家庭的壓力才是正道。
許安轉頭看向遠方正在廝殺的戰場,他的心神和身軀都慢慢的變得冰冷了下來。
戰場之上那渾厚的鼓聲和刺耳的軍哨音,都無法使得熱血再度在他的體內流轉。
這個問題如果不能解決,那么可以預想到不久之后,世家豪強中人將會逐漸占據朝堂,隨之也將會出現更多的問題。
就算是下令禁止族學,就算是嚴令禁止,只怕是到時候也會偷偷摸摸進行,別人在宗族之中開設,根本難以取締。
難怪潁川四氏和那些世家豪強投降的如此的痛快,就算他們上交了八成的財帛和土地,但是剩下的那一部分都是海量的巨財,足以供起東山再起,供養他們家中的子弟繼續攻讀。
應該如何去做…
許安心神難寧,他發現自己第一次沒有辦法靜下心來。
他想不到解決的辦法,他發現,這樣的情況在現在這個時代,完全就是無解之局。
科舉制度初行于隋唐,而盛行于宋明。
沒有了秦漢時期的世家,卻是演變朋黨,鄉黨等勢力,他們興辦書院,開辦族學。
普通的學子只能是寒窗苦讀,他們卻是有名師教讀。
那些高中三甲、名登殿閣、取士舉才之人,多為高門子弟。
若是宋明之時的那些朋黨、鄉黨、所謂的地主,高門,許安并不會太在意。
但是現在如今這些傳承自商周的世家并沒有滅絕,上千年數百年的沉淀讓他們就像是怪物一般,宋明時期的那些科舉大家根本不能與其相提并論。
他們是真的可以將一個國家,改變成屬于他們的國家,東漢朝廷在后來,確實可以說上一句,是天子與世家共天下。
令人心季的殺意在許安的眼眸之中流轉,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許安的內心之中陡然生出。
既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不如解決問題的根源。
不如將那些所謂的世家豪強全部都誅殺殆盡,徹底斬斷了其根基,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許安握緊了坐椅的扶手,凝望著前方,收斂了神色。
那些世家豪強有自己的底蘊,有應對的之策,但是現如今,刀卻是被在他牢牢的握在手中。
他麾下的數十萬軍卒都只聽從他的命令,和世家豪強半點的關系都沒有,甚至處于對立的狀態。
閻忠心頭狂跳,神色微變,他看到許安的臉色重新歸于平靜,轉頭凝視前方,身軀向后微靠,再沒有了其他的動作。
這是許安下意識的動作,許安每次有這樣的舉動,都是因為心中起了殺意。
閻忠雖然無法完全猜透許安的內心,但是他知道一點,許安現在恐怕對于漢庭的一眾世家,乃至是國內的一眾的世家都起了殺心。
“萬勝!
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從前方傳來擾亂了許安的思緒,但是也讓他抓住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點。
許安舉目望向前方,呂布的旗幟此時正飄揚在前陣的方向。
呂布如今聲名正盛,此番出戰,瞬間便引得無數明軍軍將的吶喊響應。
許安站起了身來,走到了望臺的欄桿之前,張開雙手撐靠在望臺的欄桿之上。
他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強敵,這混亂不堪的天下也即將被他所平定。
朱儁、盧植、董卓、皇甫嵩、孫堅、劉備、曹操這些當世的梟雄豪杰都被他所敗。
世家之疾并非無解,他手中握著鋼刀,那些剪除了羽翼和爪牙的世家豪強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現如今。
他,才是規矩的制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