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導體團隊進京的過程還算順利。
這是方卓親耳聽到的來自江博士的判斷,他也做好了再過幾天過去的準備。
但領導的點名很突然。
按照江上洲的說法,是領導在邱慈云進行匯報的時候出聲打斷,問了一句“你們冰芯的方卓怎么沒來”,然后又沒等答案就示意匯報繼續。
這個小花絮就很有意味。
邱慈云立即意識到領導還是要見方總。
但江上洲不想揣摩,直接現場問出來:“你是不是要見方卓?見的話我就趕緊給他打電話。”
領導愣了一下,笑了出來,手指虛點兩下中芯現任董事長,簡潔的說道:“見。”
他沒覺得江上洲魯莽,這位就是很直接,一如既往的直接。
當初江上洲一起吃飯,有了工作想法就直接寫在餐紙上遞過來,壓根不講究那么多。
于是乎,接到江博士電話而略感意外的方卓坐上前往京城的飛機。
行程雖然倉促,但他心里不倉促。
傍晚時分,方卓抵京。
因為提前確定了時間,所以,他見江上洲和邱慈云只短短說了一會的話就被領導大秘邀請過去。
車程不長,也不是第一次來。
方卓這幾天綜合江博士他們的復述,又考慮著如今國內半導體和全球產業的情況,認為成功推動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如今的國內半導體雖然中芯被卸了力,但冰芯在制程追趕上沒有放松,仍舊咬住了一代半的距離,現在正是需要大力支持繼續往前的時候。
而以DRAM為典型代表的反周期投入發展也向來是行業追趕的有效法門,華夏半導體晶圓制造服務聯盟所做的工作除了危急關頭拉一把,也是在為行業結構的優化提供參考。
什么產品好做,刻蝕、薄膜沉積、電鍍、爐管設備、快速熱處理器等。
什么產品難做,光刻機、離子注入機、光學檢測設備等。
哪些公司可以著重細分垂直領域,哪些公司可以嘗試平臺化布局。
如此種種,服務聯盟廣泛而全面的工作數據里都顯示的十分清晰。
這一次,國內行業的聲音幾乎一致,哭歸哭,也真得抓住機會。
暢通無阻的抵達辦公室,里面還有人正在匯報工作。
方卓被奉上茶水并示意稍等。
或許這位匯報的工作內容有什么紕漏,領導給予了疾言厲色的批評。
大約十分鐘,茶水有些變涼,辦公室里只剩下方卓和領導兩人,氣氛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領導發火所帶來的凝重。
領導放下文件,起身要過來握手,嘴里的第一句話卻是:“方卓,你這趟怎么不敢來見我呀?”
這句招呼不太常規,似怪非怪,可輕可重。
方卓和領導握手,念頭轉動,嘆道:“怕被拒絕。”
領導重重的搖了搖手,露出笑容:“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方卓就沒接這句話了。
領導回到座位,先自己點了一支煙,然后示意要把煙拋過來。
方卓搖頭道:“謝謝領導,好不容易才戒掉,不抽了。”
“你連煙都能戒掉,怪不得能決心投入半導體。”領導笑道,“我遞給你煙,你都不接,你這個小同志還是有原則的。”
“戒煙是屢經考驗才徹底戒掉,這個過程不太容易,所以我就很珍惜這個養成的習慣。”方卓很順暢的說道,“不然,好習慣被打破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養成了。”
領導這次抽了小半支煙才說道:“江上洲講話就很直接,方卓你啊,有時候不要有那么多顧慮,有些話也可以直說,真的是基于市場判斷做出的決定,我們會大力支持的。”
方卓向江博士學習,沉默幾秒,問了句:“那我的判斷要是和當下不一樣呢?”
“那我們也可以理解性的支持。”領導說道,“我左想右想,你這么能賺錢的一個人,判斷不就應該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嗎?”
他抽了一口煙,又說道:“如果不好理解,那我認為也可以信任,可以觀察,但最起碼,冰芯現在做得很好,這一點,我是要謝謝你的。”
“昨天晚上,發改那邊有個小會,主要就是討論德國建廠的事,人家有政策又愿意掏錢,這個事沒問題,你就不要整天瞎想了。”
“現在,我是想聽聽你對產業投資的意見,不要糊弄人的那種。”
方卓聽了這一席話,雖覺可能無端被打上“糊弄”的標簽,還是對訪歐前得到的表態而高興。
但他沒有因此就侃侃而談,只是說道:“作為半個半導體產業人,我其實能說的不多,不管江博士還是邱博士,他們的認識都更深刻更專業,這一次,我們的意見也都是一致的。”
“金融危機下的這幾年會是一次產業調整的機會,但這個機會到底是好是壞,就要看有沒有整體上的規劃和布局。”
“全球半導體產業都遭遇危機,大廠商們可能是碰見前所未有的壓力,像德國的奇夢達就已經破產,日本的爾必達也情況不妙。”
“但咱們國內可預見的還是會有半導體消費市場的強勁增長,這對中低級產品和技術是一個很難得的機遇。”
“愿意投錢,愿意扶一把,一個環節上去了就是上去了,這時候不扶,等到外面抱團取暖,替代難度又變大了。”
“往前看,半導體行業過去25年的5次行業衰退,每一次衰退引發的最重要變革就是迫使產業進行調整和升級,這是歷史的經驗,也是一次由資本驅動變為市場驅動的機會。”
“單個公司,單個環節,我們很難拿出來太大的競爭力,這個時候要搞產業整體的優勝劣汰和合縱連橫,才能有希望往前快速的追上幾個身位。”
方卓看了眼領導,說道:“所以,必須為產業做配套政策,也必須花錢。”
領導捻滅了煙:“花錢的地方太多,你們以為就你們一伙人來要錢嗎?政策可以出,這個錢…”
他沉吟道:“你們這幾天就灌迷魂湯,說產業說數據說時不我待,就是不說具體要多少錢,誰不知道時不我待?難道我找別人也光這么說?他們是不是都等你來說錢的?你來了,那就大膽說吧。”
按照江博士的規劃,談錢的環節還要往后挪一挪,現在是全面展示行業境況和政策必要的時間。
方卓委婉的說道:“多多益善。”
“方總要錢,多多益善是吧。”領導佯裝起身,“你今天不說,明天就要打折了。”
方卓沉聲道:“五千億。”
領導剛要點第二支煙,聽到這個數字,忍不住抬頭看向方卓:“你把我綁了去幾個辦公室里要錢,看看能不能要來五千億。”
他點燃煙,顧不上抽,繼續說道:“你是真敢喊啊!”
方卓嚴肅臉。
領導沒好氣的說道:“說說你們商量的數字。”
方卓認真的伸出右手,掰著手指,說道:“領導,我給你算算五千億的花法,首先,這個用于晶圓制造和封裝的關鍵半導體材料,比如化學機械拋光液和光刻膠去除劑…”
“方卓,方卓。”領導連說了兩遍名字,“別說了,不可能,怎么都不可能擠出來這個錢,你別算了。”
方卓停下來,嚴肅的問道:“那能擠出來多少?”
領導看著這張年輕面孔上的認真和嚴肅,忽然有點遲疑:“一千億都不可能擠出來。”
方卓沒有停歇的問道:“900?”
領導凝重的搖頭。
方卓再問:“800?”
領導皺眉的搖頭。
方卓又問:“700?”
領導嘆氣的搖頭。
方卓復問:“700?”
領導不搖頭了:“怎么還是700?”
“越減越少,減不動了,這就是我們說的最低數字。”方卓說道。
“配套政策加上數百億資金,能夠撬動最少四五倍的社會資金,這還少?我看這能擠出來的每一點都是好的。”領導看了眼方卓,“你嫌700少,壓根就要不來700。”
按照進京團隊的說辭,直接股權投資加上聯動地方資金、社會資金所能撬動的就是數倍規模。
能撥700億,帶來的效果就是引流三四千億。
方卓不說話,默默堅守700億的說法。
領導抽完一支煙,見他就是安靜坐著,也只好說道:“不可能有700的,本來針對16項科技重大專項就要給企業搞一年200億的財政貼息,兩年就是400億,這已經能帶動上萬億的技術改造投入。”
“貼息那能一樣嗎?”方卓反問了句。
那肯定不一樣。
領導瞪了一眼,搖頭道:“四五百億都難爭取。”
方卓張了張嘴又閉上。
“你想說什么就說,不是讓你向江上洲學習嗎?”領導瞧見這一幕。
方卓嘆道:“四五百億都難爭取,那我,那我…那別喊我過來啊。”
領導:“…”
算了,不要學江上洲了,江上洲有時候說話也太過直接。
“領導,你讓我過來,問我意見,問我數字,然后又這不行那不行,這樣好了,實在不行,咱們把政策配套好,我把易科公司賣了,把地產公司賣了,這就有錢了。”方卓如此說道。
領導感受到明顯的擠兌。
方卓還在繼續說:“易科公司好賣,地產公司上市在即,今年是賣不了了,明年到期就賣了分錢,不然,服務聯盟弄了這么一個攤子,行業里都嗷嗷待哺,有的給我感謝信,有的給我打電話聲淚俱下,還有都要把廠子直接送給我,我找不到錢只能自己賣血了,這個事是…”
“行了,還賣血,爭取,爭取,我又沒說不爭取。”領導再次捻滅煙,“也就頂多爭取四五百,先投一投,看看效果怎么樣。”
方卓收聲前最后嘟囔了句:“地產公司真要賣的。”
領導給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眼方卓:“真要賣也過兩年賣,地產公司能多賣些錢。”
方卓默默不語。
“你們冰芯什么時候能追上臺記啊?”領導問了句泛相關的問題。
“那可有的追了。”方卓說道,“接下來兩年可能追的快點,但冰芯像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后續發展得比拼內力,內力又根植于咱們整體的環境,行業人才缺口太大了。”
“像臺記在全球差不多3萬員工,這里面有將近2萬的主管、專業和助理人員,主管與專業人員中,擁有碩士以上學歷的員工占8成以上。”
“它有太多的人才和技術儲備,不單單是制程那么簡單。”
領導微微點頭:“但你比較年輕,可以熬。”
“還是很煎熬的,我希望能四十歲退休,不用煎熬那么久。”方卓鄭重的說道。
領導聽到這個退休年齡都恍惚了下,這是真的年輕。
他笑道:“你這是在炫耀啊,四十歲,四十歲,我四十歲的時候還在企業里呢。”
他搖搖頭:“你還是多奮斗幾年,怎么不得弄個全球首富當當?明天上午我有會,下午的時候,你們再來一趟。”
方卓起身,干脆的答應道:“好。”
領導送方卓出辦公室。
不過,方卓走了一小段路,另一位副領導的大秘現身,也邀請他一見。
等到方卓走進另一間辦公室,有點大的煙味明顯是等了一會了。
相較于剛才比較私人化的交流,這一次就比較官方。
方卓對行業數據爛熟于心,被問及一些領導關心的問題能夠很流暢的回答,也同樣談了談他個人的思索和產業投資的關鍵機遇。
只是,最后的時候,領導倒是好奇問了個讓他沒想到的事:“我前一陣聽說,廬州地方有個秘書長,他親自到冰芯食堂給員工炒菜?”
方卓愕然:“這…”
“原來是謠傳。”領導看懂方總的表情。
“是部分謠傳,這應該是說羅明華秘書長,他是為了讓冰芯在廬州落地而親自下廚呢。”方卓澄清情況。
領導點點頭,是這么回事。
“冰芯很不錯,服務聯盟的工作也很扎實,好,咱們明天下午再見。”
方卓又被送出,又走了一段路,他只是被攔了一小會就第三次被送出。
擠錢不容易,也總得看看正主什么樣才好掏一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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