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眾之道,眾生之道,便是人道。”
趙穆眸光凜冽,仿佛充斥著莫大的威壓,讓人忍不住低頭俯首。
“亞圣有言,仁,人之心也,義,人之道也。”
“文圣也說,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乃人所以道也。”
“左先生,你要繼往圣絕學,開萬世太平,豈能不明白,制天命而用之這句話的道理?”
“除了萬眾一心,允執厥中的人道,你還能走其他的路子么?”
左端云神情肅然,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的眼中升起一抹敬畏之色。
這位上陰學宮的司業先生,自認為已經足夠離經叛道。
從上陰學宮破門而出,接受文圣所學,修王霸之道。
可比起陛下,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連天公都不放在眼里。
這是何等狂悖?
“陛下還是要…慎重。”
“天公之威,難以揣測,連元皇都受雷劫,黯然隕落。”
左端云思前想后,勸說道。
他不明白,為何陛下心中毫無畏懼之情。
人生于天地間,難免覺得天威難測,戰戰兢兢。
這是理所應當會生出的情緒。
哪怕白云城的那幫魔頭,他們蔑視禮法,踐踏道德。
卻也不敢說出,要反了天這等的大話。
“左先生,你要證心學,需得記住一句話。”
趙穆身子前傾,雙手按住座椅,淡淡道: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世人常有四大心賊,不義財,虛聲名,燈下黑,好情色。”
“像我等武道中人,應當還有第五賊。”
“天地法度,也是心中之賊。”
“破不了,如何入道?如何得道?如何成道?”
“文圣敬道,卻不畏天!”
“左先生,你當如何?”
這一番話下來,左端云聽得大汗淋漓。
只感覺顛覆不已,好似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一樣。
尤其是趙穆說到心中賊,他更有種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的暢快。
“謝陛下點撥!”
他長身而起,拱手彎腰,正聲說道。
“只破滅心賊四字,足以為臣的立道根本。”
趙穆擺手,心想著還是儒門書生最好糊弄。
講道理就能使其心悅誠服。
旋即,他眉頭微皺,察覺到一股洶涌氣機。
只見左端云的心神激蕩,頭頂有兩顆大星熠熠生光,大放光明。
雄渾不已的浩然真氣,隱隱有凝聚出第三顆文曲星的趨勢。
大約一炷香后,左端云眸光爆綻,猶如電光掠過。
呼吸之間,浩氣長河當空垂掛。
其中有三顆大星環繞不定,忽明忽暗。
“距離踏破天關,又近了一步。”
左端云精神大振,拱手躬身。
他所修儒門武功,乃是養浩然之氣于己身。
讀書明義,打磨念頭。
若是能凝聚七顆文曲星,便有十成把握沖擊凡境十重,武道人仙。
“你能悟道,是自身的天資橫溢,與我沒什么關系。”
趙穆并未居功,文圣之學說,本就契合人道。
眾生愿力,億兆心念,匯聚所得,足以對抗天公之威。
匯報了一番,定下稷下學宮的開設學科,以及招生標準后,左端云便告退了。
第三顆文曲星方才凝聚,需要花費精力去鞏固。
“陛下隨口一言,就讓左司業于武道之上,再進一步。”
侍立一旁的云漱玉奉上茶水,笑吟吟說道。
“他三進三出書山學海,積蓄本就雄厚,即便沒有我的指點,突破凡境十重,摘得天下儒首的名頭,也只是時間問題。”
趙穆輕抿了一口香茶,忽而問道:
“洪崖子多久沒有跟黑龍臺聯系了?”
之前,圣地中人抵達天京,于皇城觀禮。
洪崖子特地用傳訊音符,傳遞了幾條重要情報。
據他說,紫霄宮的無涯子曾與魔門結盟,說服他們一起動手。
可到了最后,白云城的眾多魔頭并未出現。
如今過去了一月有余,洪崖子似乎也未再有消息傳回。
“回稟陛下,白云城位于獄州,并不在大周境內,黑龍臺的諜子鞭長莫及,消息來回傳遞,往往需要數月之久。”
云漱玉面露疑惑,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提及魔門。
傳訊音符此物極其珍貴,只有云中居、神水宮每年才會產出。
非必要情況下,諜報傳遞還是用信鴿、商隊來往、暗樁潛伏等方式。
在她看來,洪崖子回到白云城。
為了保險起見,一年半載蟄伏不動都是正常。
“冥冥之中,心血來潮。”
趙穆沉吟道。
他本就學會天子望氣術,加之鉆研過數篇《天命論》。
對于天、地、人三才變化,可以說了然于心。
就目前而言,神州局勢暗流洶涌。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有一種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壓抑感。
大楚、大虞,六座圣地,滅圣盟,元蒙草原…
那些不甘心坐以待斃,懷有野心之輩。
各自都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這幾日,趙穆有去祭天高臺。
夜觀星象,發現天機晦暗,難以看清。
但其中夾雜著刀兵之災,人禍之劫。
更有一股濃郁的血氣,占據西北,沖入云霄。
趙穆思來想去,覺得此劫應該落在魔門上。
“既然陛下如此說,奴婢讓黑龍臺密切關注白云城的各方消息。”
云漱玉也略同望氣、觀相之術。
她很清楚。
有時候武道高手的靈覺出奇準確。
尤其是到了陛下這樣的境界。
天機流轉,把握于心。
“讓黑龍臺每天發一道傳訊音符,若是七日之后,仍然未有回話,想來就是魔門發生大變了。”
趙穆眸光閃爍不定,腦后八重光圈如水波蕩漾。
他專注心神,推演出了幾種可能。
未來景象,若隱若現。
“以洪崖子的從心本性,想必不會有什么事。”
對于那位赤心教主,趙穆有幾分印象。
他當初讓對方打入魔門,本意是隨手落子。
想著說不定能發揮出其不意的作用。
“圣地鎮壓的劫數,真是令人好奇。”
趙穆緩緩起身,離開寬大的座椅。
他大步走出宮門,眸光穿透高遠穹天。
一聲長鳴!
蒼鷹振動雙翅,劃開云層,向下俯沖。
那雙灰藍的瞳孔,倒映出遼闊無比的山川大地。
下方有一座巨大的城池。
全部以粗糙堅硬的黑晶鐵石堆砌建造,四方高墻雄偉而厚重。
這是白云城。
魔門巢穴。
蒼鷹似是被血腥氣吸引而來,輕輕落到冒著濃煙的殘垣斷壁上。
它眼中所浮現出的,是修羅殺場!人間地獄!
連綿數十里的房屋傾塌瓦解,無數的尸體、鮮血匯成一片。
一座又一座,堪稱龐大的京觀豎立。
如山岳一般橫在城中,極為駭人。
濃郁血氣好似江河支流,蜿蜒流向高聳入云的六座青山。
那是魔門六道的山門所在。
蒼鷹低頭啄食腐肉,然而充斥全城的血色薄霧,好似致命的毒水。
頃刻融化血肉,只剩下一副骨架。
它長鳴一聲,無力地倒在地上。
那雙眼珠脫落而出。
啪嘰!
一只長靴走過,將其踩得汁液爆濺。
“白云千載空悠悠,江湖上的‘閻羅城’,竟然成了一片死地。”
兩鬢斑白的華服男子雙手負后,嘆息說道。
他行走于城中,真氣撐開一層,隔絕涌動的血霧。
拾級而上,緩步上山。
約莫過去一炷香的時辰,來到長生殿的山門。
“還請黑白郎君與之一見。”
華服男子氣度非凡,龍行虎步。
好似手握大權的一國之君,威嚴俱足。
“有人!活人!”
漆黑大殿內,傳出一道急促的聲音。
像是迫不及待坐上餐桌,享用食物的老饕。
緊接著。
轟隆的響聲宛如悶雷,震動山門。
咚!咚!咚!
地動山搖。
沉重的腳步,像是要把這座青山都給踩塌了一樣。
華服男子屏息凝神,按捺住心頭的震驚,望向走出大殿的龐然人影。
三頭六臂!
那道足足有數丈高的巨大身形,差點頂破大殿的屋頂。
三顆腦袋,六只眼睛,齊齊盯著華服男子。
透出一股強烈的饑渴,有絲絲涎水從嘴邊流下。
“真的是人!是人啊!”
三道聲音此起彼伏,六條手臂爭先恐后抓了過去。
像是餓極了!
“黑白郎君手下留情!”
華服男子眉頭緊皺,身形往后急掠。
可那三頭六臂,渾身烏黑,完全不像人的龐大魔影。
大手張開,猶如包裹住了這方天地。
氣流發出連綿不絕的恐怖炸響,如同火藥桶被點燃一樣,造成可怕的聲勢。
華服男子眼中浮現一抹駭然,發覺自己根本無法逃脫。
嘭的一聲,那具修成無漏真身的先天之軀當空爆碎,化為一團血霧。
三頭六臂的黑白郎君,似是迷醉,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團精純的血霧凝聚收縮,化為鮮艷欲滴的丹丸被吞入口中。
“還不夠!”
三道聲音一同響起,眼中泛起血光。
張開大口,白云城中的十幾座京觀散發而出的血氣、煞氣、怨氣,統統被吞了進去。
巨大的城池震動、搖晃,好似要被掀翻一樣。
天色都為之黯淡,變為幽深漆黑。
“人仙!武道十重!”
華服男子的神意震動大氣,發出聲音。
感受到那股切實的威壓,他心中驚喜交加。
“你是…陰神!”
吞吃了那團人仙血肉,黑白郎君不知為何,變成了三頭六臂的人魔。
時時刻刻的饑餓感,折磨著他。
白云城數百萬人,就這樣被吃了一個干干凈凈,只剩下尸山血海匯聚而成的十幾座京觀。
可黑白郎君還是覺得餓。
他恨不得把那些同道、同門也給吃掉。
但是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那樣做。
“黑白郎君,你吃了那塊魔君血肉,沖破天關,這是莫大的機緣!”
華服男子的神意遍布于山門,掀起音浪。
“但人仙要渡天劫,人魔要受天罰。”
“天公之威,沛莫能擋。”
“縱使你吃再多血肉,怕是也無濟于事。”
聽到“天罰”二字,黑白郎君像是受驚的稚子,表露出驚慌之色。
三顆腦袋往回縮了縮,猛地退回到漆黑的大殿。
“有大陣!護體!雷劈不死我!”
白云城中筑起的十幾座京觀,便是魔門流傳的“血煞奪神大陣”。
百萬人為祭,以無邊煞氣抵擋天雷。
這是黑白郎君想出來的辦法。
“等于把自己囚禁在白云城中,千山之內,萬徑之中,血食遲早要被吃完。”
“那時候,你該怎么辦?”
華服男子循循善誘。
“你不懷好意!想要騙我!”
黑白郎君六只眼睛轉動一圈,忽然發出巨吼。
狂暴的音浪,好似風龍咆哮。
白云城中大片的屋宇傾塌,掀飛,破碎。
濃烈的血氣沖天而起,好似筆直的狼煙氣柱。
華服男子的神意,瞬間被震散。
猶如沸湯潑雪,差點將其完全蒸發。
“孤乃大梁開國太祖!滅圣盟護法!”
華服男子神意崩碎,一團團念頭過了片刻,方才凝聚成形。
“如何會欺騙于閣下!想必你也知道,陰神修持到了鬼仙這一步,要歷經各種雷劫。”
“對于避劫,滅圣盟有眾多法門,必然能助你一臂之力。”
發出人仙巨吼的黑白郎君,肩上那三顆頭顱,互相調轉過來,彼此對視。
似是在思忖,自稱大梁太祖的華服男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孤今日而來,是為了結盟。”
修成鬼仙的梁武帝趁熱打鐵,繼續說道:
“滅圣盟愿意助你渡劫,只求黑白郎君做一件事。”
那三頭六臂的蓋世人魔睜動眼眸,血光濃烈,攝魂奪魄。
“何事?”
過了半晌,如驚弓之鳥退回大殿的黑白郎君悶聲問道。
“屠龍!”
梁武帝神意凜冽,透發殺氣。
“好!你要是敢騙我,我們就把你活撕了!”
稍后,漆黑大殿內傳出異口同聲的古怪聲音。
梁武帝的神意莫名一寒,像是墜入冰窟。
他察覺到自身的氣機,像是被鎖定了。
“人仙的手段…”
梁武帝神意再度凝形,深深地望了一眼長生殿山門。
“那就這樣說定了,六月初六,孤與盟主再來相邀。”
他裹起一大團陰風,倏然而走,消散不見。
過去許久,漆黑的大殿內,三頭六臂的人魔自言自語。
“那家伙可不像好人!”
“怕…什么!他要是騙我們,就一口吃了!”
“啖鬼!啖人!啖佛!啖仙!沒有什么不能吃!”
“對對對!連同那個盟主,一起吃了!”
“餓啊…好餓!”
相隔不遠的赤心教山門。
洪崖子聽得瑟瑟發抖。
眼含熱淚道:
“我錯了,我就不該去天京,如果不去天京,也不會撞見陛下,如果沒有撞見陛下,也不會叛出圣教,成為臥底。”
“如果沒有成為臥底,也就不用待在這里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