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門傳承至今,公認有四位圣人。
其圣像、學問,乃至于思想。
自上古年代延續到今日,無有變化。
后世的賢人、大儒、君子。
他們皓首窮經,耗費畢生,鉆研圣賢典籍。
其實都在攀登那座看不到頂峰的巍峨書山,橫渡那座看不見邊際的浩瀚學海。
希望沿著四圣所留下的道路,進入更高的境界。
“至圣先師借文字精義,顯化浩然正氣,定下儒門修行之基礎。”
“著春秋,立私學,門下有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從而登圣位。”
“亞圣,以仁、義、善三字為大道根基,拓寬了道德二字,對于人心教化再上一層,讓儒門這座牢固的屋子愈發不可撼動。”
“據傳,當年妖魔大潮橫掃世間,亞圣以‘仁者無敵,舍生取義’這八個大字,誅滅十二尊大妖,八尊域外天魔,還神州以清寧。”
“兩位圣人先后化道而去,再無任何蹤跡。”
“再過八百年,禮圣繼承儒門正統,定下三綱四維五常八德,從而登頂圣位。”
趙穆盤坐于山頭,眸光如實質般,打在青衫磊落的左端云身上。
后者眼神晦暗不明,沉聲說道:
“沒想到陛下除去武學造詣驚人,見解非凡,對儒門正統的傳承延續也有所了解。”
趙穆手指輕彈,虛空似琴弦般被撥動,泛起一圈圈余音漣漪。
他之所以提及儒門四圣,乃是因為左端云他踏上的那條路。
近乎與前面三位圣人背道而馳,絕不相同。
“儒門前三位圣人,其實都一脈相承,至圣要求克己復禮,遵守五德。”
“亞圣接過大旗,將仁義發揚光大,禮圣再把那套規矩做到至極,約束人心。”
“可文圣,他之理念并不遵循傳統。”
“僅是主張‘人性本惡’這一條,就讓走在前頭的亞圣頗為難堪,之后的義利之見,更是觸及根本。”
“這一宗儒門內部的大道之爭,后世儒生大多都站在亞圣這一邊,并無幾人繼承文圣學問。”
“那位立志于打破儒門藩籬的圣人,唯二教出來的兩個弟子,最后還成了法家門徒,并且同門相殘,正統凋敝。”
“也難怪萬載之后,幾乎不見文圣一脈。”
趙穆自從入主東宮,每日除去御書房批閱奏章,暖閣練功,琢磨武學。
還會前往書庫,遍讀典籍。
尤其是對有關六大圣地,上古道統的雜書、古書,格外上心。
“想不到啊,向來奉行至圣、亞圣、禮圣三家之學的上陰學宮,竟然出了一個文圣門下傳人。”
趙穆嘴角含笑,望向那位“離經叛道”的青年儒生。
對方所說的制天命而用之,禮法并施,以及最后王霸義利之說。
全部都來自于文圣一脈!
倘若給上陰學宮的大祭酒知曉此事,別說左端云是五百年才出一位的讀書種子。
哪怕他成了天下儒首,前者都必須狠下心來,清理門戶。
甚至要號召天下士子,學宮眾人,共同討伐之。
大道之爭,便是如此,沒什么道理可言。
“至圣、亞圣說仁義道德,文圣卻說人性本惡。”
“亞圣再說‘法先王’,文圣又提出‘法后王’。”
“以一人之力,挑戰儒門兩位圣人的大道根基,還能登頂圣位。”
“朕也不得不說上一聲佩服。”
趙穆仰頭望天,一團團流云聚散不定,自眼前飄過。
遙想上古年代,何等輝煌的大世。
相傳天有九重,地藏深淵。
四方大洲,八荒極域,無邊無際。
諸子百家爭鳴,神朝圣庭林立的空前盛景。
如今是再難得見了。
一切都成飛灰。
念及于此,趙穆不由神往,也感到遺憾。
“陛下既然知曉文圣一脈,那也應該明白,左某要立的帝王之學,是最適合大周的規矩。”
左端云也不隱瞞,他先后三次攀登書山,橫渡學海。
從中所見所得,正是文圣一脈的大道學問。
“哦,左先生如此自信嗎?”
趙穆眼神微動,神色輕松,淡淡問道:
“朕倒想知道,文圣一脈究竟有何良方,能治天下。”
左端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斟酌。
經過適才的對談問答,他已經明白。
這位大周天子極有主見,且對儒門之術、之道,相當了解。
換做常人,聽到“制天命而用之”。
立刻便就要大聲呵斥,將自己視為狂悖之人。
天道何其高遠,凡人如何支配?
縱然一朝之主,氣運加身,立于萬萬人之上。
也只是天之子嗣,位居其下。
可大周天子心如平湖,不起波瀾,似乎并不感到驚訝。
僅是這份養氣的功夫,足以叫左端云刮目相看。
他沉吟了許久,飛快地將書山學海內所得的學問整理概括。
面色嚴肅,緩緩說道:
“文圣一脈,乃是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
“禮法并舉,王霸統一。”
“用禮定倫,用法定分。”
“后世皆說文圣相悖于至圣、亞圣之道路,我不這樣覺得。”
“文圣只是從另一個角度,闡述儒門之道,將其開拓出另一條大路。”
“法治是暴察之威,禮治是道德之威,兩者相加,如一架車有兩匹馬拉行,只會走得更平穩,更迅速。”
趙穆并未流露贊許之色,反而搖頭道:
“左先生之言流于空泛表面,本質與法家那套有什么區別?”
“帝王之學,說破天也不過是術為法用,講法兼勢,法術勢合,這三條路子。”
“此番言論,并無新意。”
所謂法、術、勢。
嚴刑厚賞,分明無缺為法。
制衡之道,平衡之學為術。
恩威并施,君心難測為勢。
這是上古道統法家所提出的獨特見解。
“陛下,莫要忘了,法必從儒出!”
左端云先是心中一驚,而后正色道。
那位把法、術、勢三者相合的,正是文圣兩位弟子之一。
“武道之上,朕已無人可敵。”
“天道之下,朕亦是如此。”
“大勢加身,天命在我,圣地傾覆遲早之事。”
“左先生,你這些道理、學問,怕是比不上朕的拳頭有用。”
趙穆嘴角微翹,故意笑道。
左端云的帝王之學,放到任何一位天子面前。
要么將其視若珍寶,奉為上賓。
要么心驚膽戰,大聲呵斥,貶為異端邪說。
但落于趙穆的耳中,卻是差點意思,不夠震動人心。
他所聽過的大道,學過的理論,實在太多、太多。
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結晶與底蘊。
“陛下說得極是,獨視,獨聽,獨斷,方能為天下王。”
“此前歷朝歷代,頭頂上壓著六座圣地,更有世家門閥,江湖宗派牽制,天子不過傀儡也。”
“因而,縱然我空有理論,也難以實行。”
“一旦公布,恐怕還要被世人口誅筆伐,趕盡殺絕。”
左端云輕輕頷首,同意大周天子的說法。
再厲害的學問和大道,也要有踐行之人。
道理說得震天響,面對不講理的惡人、莽夫,也是一拳的結果。
故而,儒門君子不僅要修心,也要持身。
能講理,那便好聲好氣坐下來談。
如若不行,那就打過再說。
“可眼下情況不同,陛下橫空出世,如真龍騰飛。”
“經此一戰,圣地再想壓制,也有有心無力。”
“大周有足夠的時間鞏固氣運,強盛己身,為一統神州打下根基。”
“武功高強可以壓服圣地,戰勝諸國,但人心思變,絕非單純的力量能夠懾服。”
“這一點,相信陛下比我更明白。”
“大周之所以開科舉,重蒙學,不正是要打破世家、圣地之壟斷么!”
左端云眼神真誠,實心實意道:
“教化之事,乃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于五十年、一百年的累積。”
“唯有天下四十九州,億萬萬人心念如一,視自己為大周子民,視陛下為明君圣主。”
“煌煌如日的皇朝氣運,方才算是成了!”
趙穆眼眸動了一下,不言不語,緩緩起身。
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春秋洞天精氣如潮,滾滾涌動。
偌大一方青天,好似要被撐破一樣。
一時之間,風流云散,氣象萬千。
“左先生,不妨我們再坦誠一些。”
“你這般積極地要助大周,除了繼承文圣一脈,廣大神州,唯有朕能容之這個原因。”
“還應當存了自立門戶,重開一道的心思吧?”
“朕要是猜得沒錯,這與浩然之氣的武功精進有關?”
“四圣立道,破空而去。”
“左先生你想要打破凡境十重,往更高處走上幾步。”
“要么發揚圣賢的學問,螺螄殼里做道場,從極小處著手。”
“要么另辟蹊徑,再尋出路。”
“可儒門四位圣人幾乎都把天底下的道理講完了,后人唯有加以補充,增添注釋,再無其他可做。”
“左先生,你有尋到自己立道、成道的根基嗎?”
趙穆這一番直言不諱,聽得左端云心驚不已。
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相隔八百里,那雙幽深的眼眸,仍是宛如汪洋,看不清其中深淺。
“陛下好厲害的觀氣之術,連人心都能看破。”
左端云到底非同尋常,很快就反應過來。
“小試牛刀而已。”
趙穆收斂天子望氣術,微微笑道。
若非提及立道、成道之事,使得左端云心靈漏出破綻,他還不一定能洞穿對方的所思所想。
“左先生之前說,來皇城觀禮,只為說八個字。”
“那朕也送你八個字,可為先生的立道之本。”
“知行合一,心即為理。”
趙穆目光平靜,語氣淡然。
可當那八個字一經說出,春秋洞天發出轟隆巨響,好似要崩塌一樣。
周遭狂風大作,虛空抖動,綻出蛛網也似的可怕裂紋。
左端云更是再也維持不住養氣功夫,仿佛被晴天霹靂直接擊中,愣在原地。
“心即為理…”
他像是撥開云霧,得見青天。
猶如長河垂掛的浩然之氣,如潮漲潮退,吞吐不定。
一股股剛正之念,充塞天地。
其中甚至有兩顆燦然大星,大放光明。
“凡境十重,武道人仙…原來儒門靠講道理就可以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