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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馮山的同窗們

  馮征和孫婉茹愣了愣,轉瞬間換了副和藹可親,還有些卑微的笑容。

  “山兒的同窗好友來了?快坐坐坐。”

  馮征將沾滿面粉的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抹了抹,一頓點頭哈腰,指著長桌邊的小板凳。

  這討好的神態,恭維的姿勢,莫名地像給小鬼子指路的漢奸。

  孫婉茹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笑得眉眼瞇成兩道縫,說道:“寶源平日在學堂里,承蒙你們照顧,他天資不好,勞煩你們多多照顧。”

  說話間,那幾位雙手負在身后,臉上稚氣尚存的士子嗤嗤笑著,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面攤上掃過,又上下打量著衣著寒酸的馮征和孫婉茹。

  一位頭戴鎏金雙雁銀釵的士子拖長音調,疑惑道:“馮寶源,你何德何能,會被嘉賢大儒收入門下?”

  “對啊,我們趙氏源于大羅文脈之源的鄯州,祖父乃翰林院大學士,家父官拜禮部侍郎,家道文脈悠遠流長,如此家世,都得經過層層篩查校考,方能入學,我就奇了怪了,你家里有啥?”

  一位士子甩出折扇,盡管深秋天涼,依然扇出徐徐清風。

  馮山撓了撓頭,吸了一口鼻涕,說道:“興許是我爹娘做的面好吃。”

  另一位腰間環佩叮當作響的士子,皺眉掃了一眼坊市凌亂的環境,又看了看盛著泔水的大桶,不加掩飾地厭惡道:

  “究竟何等低賤的人,會來這里吃東西?”

  馮征和孫婉茹雖然聽不清這些年輕公子們在說什么,但明顯能看出,馮山與他們格格不入。

  這些衣著體面貴氣的士子,臉上那份倨傲和輕蔑,是馮征和孫婉茹剛開始做生意時,經常在達官顯貴們臉上能看到的。

  因此他們才會接受前戶部右侍郎范童的提議,利用自家商會的運貨渠道,販賣血魂丹。

  就是為了掙到錢,擺脫被嘲諷輕視的局面。

  但就算馮家驟然富貴了,在世家面前,依然是個毫無家風門風的暴發戶。

  送馮山去求學,也是為了改變這一狀況。

  馮征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嘿嘿笑道:“山兒,別讓同窗站著,招呼大伙坐下,都還沒吃飯吧?我下面給你們吃。”

  同時給孫婉茹使了個眼色,她立刻從肩頭抽下抹布,將桌子抹了一遍,然后給每人邀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湯。

  馮征擼起袖子,在雙手掌心呸呸啐了兩口唾沫,開始揉面。

  馮山和三位同窗坐一桌,幾位伴讀書童坐另一桌。

  奮力揉面的馮山扭頭問道:“山兒,問問同窗,他們要吃粗的細的?”

  “趙慕白,你要吃粗的細的?要細的,我爹就給你拉細點,要粗的,就給你拉粗點。”

  頭戴雙雁銀釵的丁嗣源蹙眉道:“什么粗的細的?不要說得這么惡心。”

  “面條啊!粗的有嚼勁,細的更入味。”馮山一本正經道。

  “丁嗣源,苗鴻圖,你們呢?”

  手持折扇的趙慕白嫌棄道:“我才不吃這路邊攤上的粗俗吃食,與那低賤的下民有何區別?”

  苗鴻圖則將燙金腰帶上懸掛的環佩小心得甩到身后,謹防磕碰到桌腿上,同時抬頭道:“我也是,方才我好像看到你爹在手上吐唾沫了。”

  “揉面是個體力活,干重活前,都要給手心啐點唾沫,干起來更帶勁。”

  “別說了,我想吐。”

  “我也是。”

  “讓伴讀們先吃,讓他們試個毒。”

  幾位士子相互看了彼此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接著,他們聊起了先賢名言軼事和家國政事,都是些動輒能牽動大羅文壇和政壇的高談闊論。

  馮山雙手捧著圓臉,插不上話,只能癡癡地笑著,時而吸溜一下鼻涕。

  孫婉茹捅了捅馮征,低聲道:“山兒是不是被同窗擠兌了?我看這幾個小子此次前來,沒安什么好心。”

  馮征一邊揉面,一邊說道:“能看出來,但咱們做爹娘的,在孩子們面前說不上話。強行干預,反而適得其反。”

  “他們表面上興許會對山兒禮敬些,但往后呢?說不定山兒會被欺負地更深。”

  孫婉茹悄悄扭頭瞥了一眼:“理是這么個理,但你看山兒,在他們面前,連話都說不上。”

  “這能怪誰?要怪就怪咱做爹娘的不爭氣。”

  馮征將揉勻的面團摔在案上,揮起手掌,重重地拍成餅狀,然后抄起搟面杖,搟成薄片。

  “那幾個孩子,看樣子非富即貴,眼高于頂很正常。但凡咱們家也出個大儒,拜將入相,誰敢輕視山兒?”

  “你也別難過,山兒被擠兌被嘲笑,只要熬過這幾年就好了。等他學業有成,今后他的子嗣,就不用受這氣。”

  “我不會看錯,我兒馮山,有宰相之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上過戰場,在鬼門關前走過數遭的馮征,對此事看得極為透徹,也豁達得多。

  他窮過,差點死過,富貴過,也跌倒過。

  在他看來,只要不死,一切皆無所畏懼。

  孫婉茹則捂著心口,心疼地看著連話也說不上的兒子,心里卻涌起另一個想法:

  若是送去讀書的是馮云就好了。

  以馮云的皮相和油滑程度,定能將這些二世祖吃得死死的。

  可這句話卡在孫婉茹的喉間,怎么也說不出口。

  約莫一刻鐘后,孫婉茹將面條撈出,撒上各種蔥花蒜泥調料,熱油刺啦往上一潑,沁透脾胃的辛香撲鼻而來。

  她和馮征將幾個青花大碗端上桌,殷勤地遞過筷子。

  馮山接筷,憨憨一笑:“謝娘。”

  他三五下將面條拌勻,呼呼吸溜面條。

  孫婉茹捂住心口,感動至極。

  養了十五年的傻兒子,竟然會說謝謝了。

  看來這學堂,真沒白上。

  幾位士子和伴讀書童齊齊咽了口唾沫,看著馮山大快朵頤,卻怎么也拉不下臉面,去吃這‘賤民才會吃的路邊吃食’。

  士子們不動筷,伴讀書童也不敢先于主子去吃。

  七八雙眼睛盯著馮山,肚里似乎有只饞蟲,在撓他們的胃。

  馮山將自己碗里的面干完,茫然道:“你們不吃嗎?不吃我吃了。”

  趙慕白幾人盯著熱氣騰騰的面條,一臉糾結。

  吃吧,這種粗鄙吃食,根本不符合他們的身份和地位。

  不吃吧,可這味道聞起來確實很香。

  馮山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心中默數五個數,數到五,如果同窗們還不動筷,他就代為解決。

  一,二,三…

  馮山剛數到三,就看趙慕白將折扇一收,別在腰間,抄起筷子,說道:

  “圣人有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圣人又云,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

  “我先嘗嘗,你們隨意。”

  丁嗣源挑起一筷拌好的面條,送入口中。

  先淺嘗輒止地咬了一口,皺著眉頭咀嚼,接著整張臉仿佛被光芒照亮般,雙目放出灼灼的光芒。

  “酸辣辛香,刺激開胃,回味無窮!”

  他給出如此點評后,徹底放下架子,大快朵頤。

  見他吃得如此開懷,其他士子和伴讀也沒了心理負擔,開始吃面。

  馮山掃興地看著他們,撅著嘴,用筷子夾著碗里的菜丁。

  此時幾人猶如真香童子王境澤附身,這粗鄙坊市街頭的吃食,令他們的味蕾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馮征和孫婉茹相視一笑,放心不少。

  他們沒什么文化,不懂什么圣人哲學。

  但他們懂得一個最淺顯最樸素的道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既然山兒的這些同學,吃了他們家的東西,那今后總該念著這份香火情,對山兒好一點吧?

  馮征眉頭舒展開,樂呵呵道:“不夠還有,今日你們敞開吃。”

  孫婉茹摸出一頭大蒜,笑道:“吃面不就蒜,味道少一半。”

  趙慕白皺眉將大蒜扒拉到地上,怒道:“誰要吃這玩意?吃完嘴里臭烘烘的,難聞死了。”

  這話孫婉茹不愛聽了,大蒜這么努力,憑什么看不起它?知道市面上一斤大蒜得多少銅板么?見你們是山兒的同窗,才將之拿出招待。

  換成那些干苦力的食客,她才不舍得。

  馮征看孫婉茹要欲要發作,趕忙攔住。

  他將大蒜撿起來,在身上抹了抹,賠笑道:“不吃就不吃,你們隨意,隨意。”

  孫婉茹瞥見這些士子和書童們,將蘿卜丁和蒜苗等配菜扒拉到桌上,小聲叨叨:“看著都人模狗樣,怎么還糟蹋糧食。”

  馮征將她拉到一旁,好言相勸道:“算了,這些孩子出身尊貴,看不上咱們這吃食很正常。”

  這時,伴讀書童那一桌傳來異響。

  一位書童突然捂住肚子,從板凳跌落,倒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一團,捂著肚子痛苦打滾,喊著:

  “哎呦,肚子好痛,這面有問題。”

  緊接著,另外幾名書童也面露痛苦,或蹲或跪或原地打滾,口中喊著:“不行了,這面果然不對勁,胃里好難受。”

  馮征和孫婉茹臉色大變,慌忙上前,想先將書童們攙起來。

  還沒走過去,旁邊那桌的士子們,也捂著肚子開始喊痛。

  但他們的癥狀稍輕,看起來不如伴讀們那般,痛到滿地打滾。

  隨著他們哎呦哎呦的喊叫聲,坊市的吃瓜百姓紛紛圍成一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就說這兩口子的面不對勁,一定是加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否則怎么聞著如此香?”

  “就是,現在這人,為掙錢的,什么東西都亂往里加,呸,昧良心。”

  “先喊官府過來,萬一吃死人了可怎么辦?”

  “把姓馮的看住,別讓他溜了。”

  街坊們七嘴八舌,將面攤圍得水泄不通。

  馮征和孫婉茹連連擺手,忙解釋道:“不是,我們家的面條,絕對沒問題。”

  “人都快吃死了,還沒問題?睜眼瞎嗎?早就該拆了你們的攤子。”一名吃瓜群眾神情激憤道。

  馮征認得此人,是旁邊擺攤賣涼粉的。自從他們開始賣油潑面后,買涼粉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我家的面,我們自己也吃,我兒馮山,剛吃了同一鍋煮出來的面,他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

  孫婉茹將馮山拽過來,馮山則挺起胸膛,抿嘴沒笑。

  他雖然憨傻,但知道此時絕不能笑場。

  “廢話,虎毒還不食子,你肯定不會給自家人吃的東西里亂加東西。”對面賣炸糕的攤主尖刻道。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吃瓜群眾的響應。

  那些常來面攤吃面的苦力們,也撫著肚子,神色緊張。

  馮征和孫婉茹徹底慌神,面對眾怒洶洶,他們一時間手足無措。

  “讓開讓開,何故再次集聚?擋住路了。”

  一名巡街校尉用刀鞘嚯開人群,陰沉著走來,身后還跟著十幾名胸前寫著一個‘勇’字的衙役。

  “官爺,這兩人在飯食里亂加亂放,快要吃死人了,您瞅瞅。”

  賣涼粉一臉諂笑,將校尉領來,指著馮征和孫婉茹說道。

  趙慕白眼前一亮,大聲哀嚎道:“家父乃當朝禮部侍郎,趙永坤,孩兒不孝,貪吃路邊粗鄙吃食,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孩兒不能給您養老送終了。”

  校尉聞言,臉色一變。

  雖然他不認識趙永坤,但禮部侍郎是從四品,他的頂頭上司,是正七品,中間隔著好幾個品秩。

  腰間懸掛環佩的苗鴻圖,神色悲戚道:“我苗家五代單傳,家父苗昌,國子監祭酒,年愈五旬,我若死了,我苗家豈不絕后?”

  國子監祭酒?這應該是五品官,但國子監里清流名貴眾多,掌管大羅文壇,萬萬不能怠慢。

  頭戴雙雁銀釵的丁嗣源不甘落后,大聲道:“我乃將門之后,我丁家一門三將,絕不容這等草菅人命的路邊野攤再坑財害命。”

  巡街校尉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家伙,禮部侍郎之子、國子監祭酒之后、將門后裔,眼前這事該怎么處理,他心里已有定奪。

  他無法求證這幾人口中的話是真是假,但一看就衣著亮麗,配飾不菲的年輕士子,和兩個街頭擺攤賣面的布衣,欺負這兩夫妻準沒錯。

  校尉臉色陰蟄,猛地上前,一腳將還在翻滾的湯鍋踹翻,狠聲下令道:“拷走,先帶回衙門里關起來。”

  身后的衙役們抄來隨身攜帶的鐵鏈和殺威棒,向馮征和孫婉茹圍去。

  馮征心中叫苦不迭,這兩個月前,才被刑部衙役用同樣的鐵鏈拴著扔進大牢,這怎么又來?

  同時他已經看明白怎么回事,這幾個犢子都是裝的,根本沒憋好屁。

  都瞧見他們相互擠眉弄眼,一臉陰謀得逞的嬉笑。

  這時,趙慕白挺直身子,擺手道:“這位大人,罷了,區區一碗面,吃不死人,不必將他們送進牢里。”

  “讓他們賠些湯藥費,我們自行醫治一番即可。”

  校尉撫須,點頭道:“如此也好,要賠多少?”

  趙慕白思索一番:“二百兩。”

  馮征和孫婉茹松了口氣,銀子他們還有的,先前馮云給他們留了些銀票。

  “每人二百兩。”

  馮征腦殼嗡嗡直響,伸出雙手,哀愁道:“官爺,您還是把我送進牢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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