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師伯對我施加了幻術嗎?
東方白暗想。
雖然柯紹此人并不靠譜,但東方白也不害怕他,反而頗為放心。
不管怎么樣,柯紹總不會要了他的命罷?
東方白遂把這當做是柯紹對他的考驗,躍躍欲試地想要憑借自己打破這個幻境。
他環顧四周,忽然發現周遭的房屋、樹木,都如同倒帶般一一散去。他所待著的地方,變成了一片荒地。
而他本人不知為何,卻是半躺著的。東方白茫然地撐起身體,視野一片開闊,
他望見不遠處寬闊的九漸江,江水奔流,驚濤拍岸。
那座他每天都會走的、橫跨云開與彩虹兩鎮的巨橋也還架在那里,只是與之前看到的有所區別:它的外形要粗糙得多,橋頭的石塊未經打磨,棱角分明,有些地方連石漿都還沒干;欄桿也沒有刷漆,上面的木刺兀自支棱著。
眼下的情況,說明了這座巨橋才剛剛建成不久,也就是六十年前。——東方白回到了那場驚天動地的戰役,初霽城之戰打響的時候。
太師伯為何要煞費苦心,為自己編織這么個幻境呢?
東方白來不及細想,便聽得急促的馬蹄聲嗒嗒響起,一隊輕騎兵從橋的另一邊絕塵而來。
東方白還待再看,卻發現自己被身邊的人按了下去:“別亂動!你重傷昏迷,好不容易才醒轉,可別又牽動傷口,弄成大出血了!”
東方白聞言,乖乖躺了下去。他不知自己是附在了誰身上,但看起來是個重傷員,被人抬在擔架上,正朝著傷患處那邊移動。
那隊人馬一陣風似的從他身側掠過,為首的騎兵大喊道:“報!魔族大軍已經攻破了云開鎮第一防線,逼近兩忘峰,重玄子前輩獨自支撐著結界,快要頂不住了!”
聽到重玄子的名字,東方白心中一喜,終于有熟人了。
可他身邊的人卻個個肅穆,一名大胡子修士風塵仆仆地走上前,接過戰報,眉頭微微皺起。
他氣場極強,讓東方白很難不投以視線——此人似乎是哪一派的頭目,身材魁偉,高身闊肩,行止間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東方白再定睛一看,卻發現這個人是莫渡!
比起幻境中那個言笑晏晏的美少年,莫渡滄桑了很多。時光并沒有善待他,這二十年的戎馬生涯令他飽經風霜,一把大胡子雖然威武,卻更顯年紀。
縱然美貌不在,可莫渡卻是風姿颯爽,一身的英雄氣概。比之前在萬向神宮的時候,倒是更穩重,更像一個領袖了。
莫渡刷刷幾眼掃完戰報,沉聲道:“老解呢?他不是去支援了嗎?”
騎兵焦急地說:“法難尊為了保護結界,受到血魔七衛的圍攻,硬吃了那秦無衣和韓法非的合力一擊,現在…情況有些不妙。十萬火急,請速速派遣援軍!”
“媽的!”旁邊一個修士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個人東方白也認識,甚至不久前,還在寧亦萌與風以烈的那場對決中見過他本人——正是未來的其門門主陶大斌。
陶大斌此時大概三十來歲,還殘留著些娃娃臉的影子,性情也不似后來那樣陰鷙,反而頗為直爽。
他一個勁地罵道:“援軍,援軍,哪里還有軍!把咱們齊國的人打光了,你們仙界倒正好坐收漁利!真正是一舉兩得,一石二鳥,一箭雙雕,一…”
莫渡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齊國與仙界已經結盟,還是別說這些有礙團結的話了。”
他目視眾人,毅然道:“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花似錦,聽令!”
一金袍金甲的年輕將領出列道:“末將在!”
“現命你領所部人馬,馳援云開鎮,務必阻敵于江右!”
那金甲修士利落地領命而去。東方白卻知道,這花似錦在此戰中力戰負傷,終是沒有攔住敵人的鐵蹄。
史載:初霽之役時,三界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忽聞群魔旦起,天下震怖。血魔妖法詭譎,淫威大盛,又能得士死力,皆以一當百。
至申城,城主顏季山拒戰,城陷死之。次于青獅嶺,齊將孔輕竹設伏,誅魔數百,矢中血魔騎,血魔大怒,陣斬之。后旬日,兵臨初霽城下,攻云開,諸葛載道死戰,王師盡沒,乃大呼己名,沖陣而歿。
短短數行,字字驚心。
孔輕竹,正是莫解對決那個幻境中,愛慕著解法難的孔師姐;而諸葛載道,正是莫渡的師父,諸葛一方的生父。
那熟悉的一個個名字,那鮮活的音容笑貌,就這樣埋葬在了滾滾硝煙里。
伏尸百萬,流血漂櫓,此言絕沒有半點夸張。親臨此境,東方白更是感受到戰爭的殘酷。
天氣炎熱,不多時,他便聞到江對面飄來的愈來愈重的血腥味,以及傷兵營腐臭的尸體味,混合在空氣中,直欲令人作嘔。
那花似錦已去了許久,戰況顯然沒有得到絲毫改善,莫渡又連續收到幾封情報,饒是他一貫樂觀堅毅,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他胡亂踱著步子,好似想緩解心中的焦慮。隨即,他望見擔架上的東方白,便馬上朝這邊過來了。
“歸年,你感覺怎么樣?”
對方嗓子沙啞,卻態度親切地問道。
其實東方白倒是沒什么感覺,也許是這幻境就好像做夢一樣,并不能真的讓他感到疼痛,他便不動聲色地笑道:“無事。”
可方才那個把他按下去的醫修卻怒了:“還逞強!你是不是還想上沙場拼殺一把啊!”
“倒也并無不可。”東方白本能地道。
他將目光轉向那個醫修,見她皮膚雪白,五官深刻,眉目間竟與小師妹有幾分相似,不禁“咦”了一聲。
按照年齡來算,說不定是小師妹的某個祖宗。
莫渡對東方白笑道:“現在還不急,等到時候真的沒有可戰之士了,自會讓你上。”又用下巴點了點那醫修,“丫頭,你也跑不脫,算一個戰斗力。
我大齊國就算把戰將打光,也決不與魔族媾和!”
“您放心吧,陛下,”那醫修淡淡道,“攻擊法術雖非臣所長,臣亦不懼死。”
莫渡眼中流露出贊許,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
他雖已經稱王,卻沒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君威,待屬下仍是一派和氣。
戰況焦灼,越來越多的傷患被抬了進來。莫渡低頭沉思,
在一張草圖上寫寫畫畫,眼睛安靜地垂著,勻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了兩片小扇子似的陰影。
他足智多謀,有戰神之譽,
生平最擅排兵布陣、運籌帷幄。如今他已經窮盡畢生所能,做出了最合理的安排,盡可能地發揮部隊最大的戰斗力。
然而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所有的陽謀陰謀,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因為對方根本不與你玩那些,只是一力碾壓。任你謀略再精妙,也不過是多茍延殘喘幾天罷了。
想明此節,莫渡放下筆,真氣聚于右手,隔空召來斷水劍,欲親臨兩忘峰助陣。
陶大斌瞧出了他的想法,立馬大喊道:
“陛下,萬萬不可!此地的結界全是靠您鎮著,才能勉強維持。您一走,后方防線必然頃刻崩潰!”
“難道干坐在此地等著魔族層層推進嗎?”莫渡不以為然,“這么打消耗戰,崩潰只是早晚的問題,不如上去搏他個一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陶大斌卻堅持不允,莫渡可以不聽別人的話,可這個義弟若是犟起來,是真的敢強攔著不讓他走的。
兩人爭執不下,直到又一隊修士從天青鎮那邊趕了過來。為首的那人卻是柯紹,除了滿頭烏發,稍顯稚嫩,倒是與后來的模樣相差不大。
但是東方白從來沒見過這么狼狽的柯紹,他一向是風流倜儻的,可此時此刻,無極門雪白的道袍卻沾滿了血污,已經瞧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汗珠滾滾而落,順著被硝煙熏黑的臉龐滑下,沖出了一條條白印。
無人笑話他,生死存亡之際,沒死沒殘,就已經是萬幸了。
原本,東方白是應該趁機湊上去,扯住柯紹的脖子,讓他趕緊放自己回去。
可橫豎已經呆了這么久,東方白的心思早已完完全全地被這場戰爭吸引了,他迫切地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這幻境反正也沒什么危險,東方白便不急著出去了,也就沒有上前同柯紹打招呼。
那廂,莫渡已經遞了一碗水給柯紹。柯紹一邊喝,一邊恨恨地說:“奇襲的法子行不通,殷清珀這個變態!”
“怎么,他調戲你了?”莫渡一本正經地問道。
柯紹一口水全噴了出來:“那也應該調戲你吧!噢,不對,你留了這么丑的一把胡子,沒人看得上了。”
拌嘴歸拌嘴,他也沒忘了正事:“那殷清珀是殺不死的,我拼盡全力,以‘鑿混沌’打中了他,在他腰腹處鑿了一個碗口大的血洞。本以為他非死即傷,沒想到他還兀自在那談笑風生,似毫不介意一般。不過須臾,那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他將戰況原封不動地講了一遍。
原來當時,正是柯紹與重玄子合力圍攻殷清珀;血魔七衛被解法難打得一死一傷,無極門主諸葛玄鏡便接過棒,與剩下的五衛死戰。
重玄子身為老妖怪,這三千年已是難逢敵手,柯紹此時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娃娃,修為遠不及他。連柯紹都能打中,他又焉有失手之理?
但見重玄子身形翻飛,翩若驚鴻,避開了殷清珀的一連串攻擊。同時衣袂一揮,反身使出了帝君級法術“雷霆之震”
萬里晴空忽然電閃雷鳴,大地似乎也跟著震動了起來,無數閃電挾著深不可測的天威,接連不斷地劈向殷清珀,直把他劈得外焦里嫩。
柯紹瞧著黑黢黢的血魔,心道:這次總該重傷不愈了吧。誰知那殷清珀動了動身體,焦糊的皮膚層層剝落,如蛇蛻皮一般,褪了一地惡心的殼子,成了個血肉模糊的無皮之人。
然而,他的皮膚很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愈合,覆蓋全身,片刻后便恢復了白嫩,與受傷前竟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