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紛紛揚揚滾落,重新露出了蘇煌旦的本來面目。有石甲抵擋,他雖未被炸成重傷,卻也受創不淺,麻痹良久,動彈不得。
風以烈同時使了兩道真氣消耗量極大的法術,此刻也近乎脫力,只是勉強支撐著。
他凝聚最后一絲力量,使了一個小招式“藤蔓纏繞”,將蘇煌旦腰間的令旗奪下。
這便是此人的法器了,此處是厚靈區,真人打架雖然不須使用自帶的靈氣,但蘇煌旦并非特殊體質,還要使用神力。
時下各門各派,都是將人間的信仰統一收集起來,儲入本派的“鐘鳴鼎”中。本派門徒的法器上均有一個法陣,連接鐘鳴鼎,可以直接調用其中的神力。
當然,每人每年都有一定份額,由掌門制定,超出之后就會被掐斷,所以士、人兩級的修士通常會精打細算著使用。
而到了君級,因他們已成為高級戰力,就不限制份額了,此乃后話。
蘇煌旦被繳了械,無法調用神力,已經沒有再戰之力了。他面白如紙,呆呆地看著風以烈,良久才說道:“我輸了。”
“我輸了。我輸了。”蘇煌旦魔怔似的反反復復說著這三個字,如癡如狂,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風以烈始料未及的局面,他一臉懵逼地看著蘇煌旦發瘋,生怕這人是叫雷給劈傻了。
他本來也只是想打退對方,卻并不愿與其門結下死仇,給師門帶來麻煩,遂喊住蘇煌旦道:“那個誰,這玩意還你。下次可別來找茬了,自不量力。”
說罷將令旗拋了出去,蘇煌旦低頭接過法器,愣了一瞬,忽然發足狂奔,眨眼間便無影無蹤了。
親衛隊長帶著手下幾名煉氣士好不容易爬到山頂,哼哧哼哧喘著粗氣。
目之所及,只見一大一小兩個少年正在吃烤肉,既不見敵人橫尸,也不見主上的蹤影。
親衛隊長心中惴惴不安,走上前客氣地問道:“兩位小哥,你們可曾見過一個竹青道袍的真人,哦,就是我們身上這種款式。身高七尺,面白無須…”
他還沒描述完,風以烈便道:“剛剛來過,和我打了一架,已經哭著跑回家了。”
幾名親衛面面相覷,均是抽了一口涼氣。
親衛隊長賠著笑臉說:“如此,那就不打擾了。”火速又領著人馬哼哧哼哧下了山。
東方白望著他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問風以烈道:“師尊,你說他們還會再來找麻煩嗎?”
“不知道,”風以烈嘆道,“這靈山恐怕呆不久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罷。”
蘇煌旦并沒有回到支舵的堂口中,而是一氣狂奔,趕到了五十里外的一座矮山處。
西北高原上的老百姓慣于穴居,如今,他祖父就住在一座不起眼的山穴之中。
蘇煌旦來到洞穴前,無須通報,那層層結界便自動為他打開了。
他祖父每日午后都會小憩一個時辰,不等對方起床,蘇煌旦便往臥室門口一跪,“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那‘抱樸守拙丹’已壓制了我這么多年,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求祖父賜我解藥!”他眼含悲憤,字字泣血道。
里面沉默良久,才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從小您就一直告訴我要忍,像我們這樣的家世,只能夾起尾巴做人,我也認了。可是今日…今日我卻完敗于一無極門黃口稚子,孫兒不甘心!”
蘇煌旦幾乎是以咆哮的聲音開始控訴起來。
他偷聽過祖父與父親的談話,知道自己天賦過人,不出意外,三十歲之便有望突破君級,可卻偏偏要學著藏拙守愚。
為了避免他不小心展露天資,祖父竟不惜令他服下自己秘密研制的“抱樸守拙丹”。
此丹雖不會對人體造成損害,卻有阻塞真氣出入之功效,他每往上升一級,都要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
進入真人境界后,他那受阻的經脈便已到達極限,很難再有所提升了。
臥室中的老者聞言,卻反而斥道:“你作甚么要去得罪無極門的人?真理教難纏,難道那無極門便是好惹的么?”
蘇煌旦壓抑多年,已養成了偏激的性子,雖然仍保持著跪姿,卻繃直了脊背,不見絲毫屈服:
“無極門怎么了?不過就是兩忘峰的旁支,人才都凋零成什么樣了,要不是這不知從哪里來的毛頭小子,恐怕人人都以為它絕嗣了呢!”
可他祖父卻是見過無極門鼎盛時期的人。
初霽城之戰中,掌門諸葛玄鏡寶刀未老,力壓群雄,仙盟其他八大門主,哪個都要敬他三分。
門下弟子更是驚才絕艷,那柯紹與重明,都是年紀輕輕就名高天下的存在。
蘇斂流嘆了一聲,暮氣沉沉地道:“那打敗了殷清珀的重明還在呢,他可是公認的當世第一人。還有他師兄柯紹,也是不世出的天才,與陛…齊王平輩論交的。”
多年來的習慣令老人本能地想口稱“陛下”,說到一半卻生生頓住,改為“齊王”。
“您也知道那是當年,”蘇煌旦譏誚地笑了一聲,“那重明受傷后,都多久沒出來了,是生是死還未可知呢!再說那柯紹,莫渡死后他不就每天醉生夢死,不問世事了么?其余人死的死,廢的廢,年輕一輩也沒人,也就是您老念舊,才心存忌憚。”
臥室的大門霍然而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了出來。“齊王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我看你,簡直輕狂得沒邊了!”
他揮動拐杖,重重地打在孫子身上。
蘇煌旦硬生生受了,卻不忿地說:“莫渡怎么了?我還叫不得了?我偏要說他蚍蜉撼樹,妄圖抗天,活該沒有好下場!若是您當年沒有追隨他,或是早點投向陶掌門,不跟著那李春風廝混,我們一家豈能有今日!”
“你這是在怪老夫了。”老者悲哀地看著自己的孫子。
他名叫蘇斂流,是當年齊國的第一煉丹師。那時他被分在左將軍李春風處,這李春風年輕有為,正是被莫渡看好的下一任君主人選。自然,也與陶大斌結下了梁子。
天罰之戰,莫渡在戰場中暴斃而亡。陶大斌迅速地反應過來,指責李春風勾結仙界,并以“叛國弒君”的罪名,率眾將其誅殺。
當然,最后升仙的人其實是陶大斌。正所謂成王敗寇,李春風當年的所作所為,已經不可考了。
作為李春風麾下官銜最高者,蘇斂流審時度勢,沒有站到主將那邊,而是迅速投降了。
陶大斌千金買馬骨,自然不能殺他,反而要將他豎為榜樣,好吃好喝地供著。
可實際上,蘇斂流過了五十年被監視的生活,直到他年老體衰,上表乞骸骨歸葬故里,陶大斌見他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才準許他告老還鄉。
于是蘇斂流帶著孫子回到了偏僻的大西北,兒子卻仍留在其門總堂為質。但這蘇煌旦偏偏是個不安分的性子,承蔭當上了支舵主還不夠,時時刻刻都想著往上爬。
爬不上去,他便對自己的出身抱有諸多怨念,不敢怪祖父,就一股腦怪到莫渡頭上。每天吃飯睡覺罵莫渡已成為了他的日常。
蘇斂流見孫子如此執著,心知若是執意鎖住他的修為,他要么抑郁成疾,要么越發偏激,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搖了搖頭,蘇斂流只得仰天長嘆道:“劫數啊,劫數。一報還一報,也合該我蘇家命中有此劫。”
那雙布滿了皺紋的深陷雙眼浮現出彷徨,許久才做出決斷:“從今日起,你有三戒,一戒殺生,二戒狂妄,三戒沖動偏執。如此兩年,若你一戒未犯,走正道,行善事,老夫自會解開你的修為禁制。”
蘇煌旦見事情有了轉機,哪里有不答應的道理?當下信誓旦旦地向祖父做出保證,定會戒驕戒躁,日行一善,爭做一名五好修士。
蘇斂流疲憊地閉上雙眼,事到如今,他只有借這“三戒”磨一磨這孩子的性子了。希望真的能夠奏效。
這抱樸守拙丹,乃是五十多年前他和弟子一同制作的藥物,除了他二人外,當世無人知曉配方。
按照他們原本的想法,是想研發出一種能使人經脈更暢通的靈丹,不料陰差陽錯,竟發現了一種藥性完全相反的。
弟子還曾玩笑道,花費如此力氣,竟制出了一種完全沒用的東西。當時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玩意竟會被用在自己孫子身上。
他回想起那個五官深刻、皮膚白皙的女弟子,少女蹲坐在煉丹爐邊,臉被熏得漆黑,卻露出一口貝齒,笑靨如花。
她已死去了五十年,那畫面卻依然歷歷在目,仿佛寒夜的星子,年年歲歲如昨,日復一日地亮著。
他怎么也沒有料到,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被相同的丹藥壓制著真氣,只是施藥的手法略微有所不同。
所謂無巧不成書,此時的葉采,距離那個解藥人,相去不過五十里。可兩人卻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就這么擦肩而過了。
葉采與兩位師兄圍坐在一處,正在研究風以烈的度牒。
這是仙盟發的身份憑證,有了它,你才是一個被正道認可的修仙者。
大量的散修之所以每隔三年初霽城比武大會,就是為了贏得仙門青眼,才能被頒發一塊這玩意。
將真氣注入其中,這巴掌大的度牒便會在半空中呈現半透明的投影,如一本書一般,扉頁還有四個大字“仙靈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