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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尸冬臨城

  “你有手有腳,為什么不去謀個差事?”

  大黑狗喝完了瓦片之中的酒,覺得身上暖了些,凜冬賜予他渾身骨頭的僵硬這一刻被烈酒洗滌了一遍,稍微好了些,他便學著在白給院中時候的方法,于一片淺薄灰塵上,用狗爪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慢是慢了些,一人一狗這樣也算聊在了一起。

  “我問你,謀差事是為了什么?”

  黑狗不假思索地寫道:

  “賺錢。”

  流浪漢點點頭,又問道:

  “賺錢是為了什么?”

  黑狗又寫道:

  “買房子,娶老婆。”

  “然后呢?”

  “生孩子。”

  流浪漢看到這里,忍不住說道:

  “我已經活得這么苦了,就算與人做苦力,一輩子就那副模樣,除非奇跡發生,我一輩子也很難出頭,所以為什么要一個完全不相識的女人跟著我吃一輩子苦?”

  大黑狗沉默,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是因為你們覺得女人不是人,只是男人的附屬品嗎?”

  流浪漢自嘲一笑。

  “我姐姐就是這樣自殺的。”

  “她嫁給了我們梵縣的一家地主家的兒子…不,確切的說,她是被賣過去的,因為她從小身子骨弱,不能像我一樣下地干活,受不了風吹,也曬不起太陽,于是父母決定把她賣了換錢。”

  “半年后她投河了,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受到了怎樣的委屈,從小到大,她什么好東西都讓給我,寧愿自己挨餓也要讓我多吃一些,爹娘不喜歡她,經常打罵,她也不曾有所抱怨,即便這樣她也總保持著很好看的笑容…我從小就覺得姐姐很美,尤其是她笑起來的時候,桑田的花兒都沒她那么好看,可就是這樣善良美麗的女子,一輩子沒做過什么壞事兒,卻從來未曾被這個世界優待過。”

  “她跟我一樣可憐,她比我更加可憐。”

  流浪漢說到了這里,喝了一口烈酒,被嗆住了,于是瘋狂咳嗽了起來,他一只手死死摁住胸口,眼睛痛苦地閉上,擠壓得眼皮一層一層的褶皺。

  換做以往,黑狗是無法理解流浪漢嘴中的這些話,長年在右司馬府邸之中的嬌貴生活將他兒時經歷的那些苦痛全都派遣的一干二凈,可今日當他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從手掌軍權身份昂貴的右司馬變成了一條黑狗,只能在寒冷的冬天蜷縮在如此破敗狹小的冰冷角落,曾經的種種全都離他遠去,他開始能夠體會到了流浪漢最終的這些無奈。

  “不成親,我一個人苦,成了親,妻子,兒子,女兒…都要跟著我受苦,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要成親?既然不成親,我努力不努力,有什么區別嗎?反正我也沒有想過要過何等花團錦簇的日子,如今的生活就挺好,天地為家,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定,渴了有酒喝,困了有地睡。”

  流浪漢說著,又喝了一口酒,似乎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有些過于頹廢,細細想了許久之后,又解釋道:

  “夏朝不是一個好地方,即便這里要遠遠比西周繁華…可在夏朝,五分的勞動,只能夠有一分的酬勞,我費盡了心思,開始了修行,拼盡全力在沒有老師指導下慢慢突破了一境,二境,三境,四境…我以為我變強了,便可以不用再做一條狗,可以風光地活下去,風光地娶一個妻子…可后來我發現,原來到底我還是那條狗,從來都沒有變過。”

  說到了這里,流浪漢自己也笑了起來,嘴角的苦澀緩緩彌漫在從狗洞口吹出來的冷風之中,又一并送進了大黑狗耷拉的耳朵里。

  它沒覺得自己如今被冒犯了,那些話讓它那些堆積在記憶宮殿一處不經意角落,被塵埃厚厚鋪疊上一層的記憶再度變得干凈,清晰了起來。

  流浪漢的話,它感同身受。

  曾幾何時,他同樣是這樣被夏朝小地方的地主瘋狂壓迫的人,同樣是生活在一片愁云慘淡之中,生活沒有光,看不見前面的路在哪兒,當他不顧一切堵上自己的性命,終于努力掙脫牢籠,卻不知不覺變成了和那些人一模一樣的人…

  屠龍的勇士,終于還是成為了新的惡龍。

  “…明天我就要走了。”

  流浪漢說著,讓大黑狗忽然回了神,臟兮兮的爪子在面前鋪就的一層灰燼上寫道:

  “去哪兒?”

  流浪漢疲憊回道:

  “隨便。”

  “我喜歡流浪,走得越遠,我的心越安定。”

  這夜一人一狗沒有再有過任何的交流,如同流浪漢說的那樣,第二日一早,他便頂著凜冽的雪風離開了這一處破舊的老宅院,去往了不知何處的何處,大黑狗沒再見過他,也沒有再喝上一口那夜的綠蟻酒,瓦片上的酒漬早已經風干,只剩下了一些味道。

在這冬末與初春之前,夏朝最難讓人熬的,大概還是邊關拖回來的上萬具尸體。在那樣激烈決戰的瞬間,每一個判斷與動作都會決定一個人生死,千鈞萬險系于一發之間  ,多一根羽毛也會斷裂,將士手中握住的刀砍出了一道又一道缺口,臉上全是腥臭冰冷干涸的粘稠鮮血,暴露在凜冽風中的手上到處都是裂口,可他們不敢,不能縮回去。

  揮刀!

  再揮刀!

  一萬三千具尸體,只是收檢了不過一半。

  那些遺體甚至不需要使用防腐藥物,單是這撒泡又腥又熱的尿都能立刻凝成冰的冬天,就足以讓他們的遺容永存不朽。

  城門外,聚了很多人。

  或是認領尸體的家屬,或是來看一個熱鬧。

  今日的大黑狗沒有去垃圾堆里面翻找吃食,沒有在那條蘇有仙常路過的巷子等待食物,它找了個隱蔽的位置,站在極高極厚,布滿了威嚴之氣的城墻一角上觀看著那些被凍成了石頭堅硬的尸體,眼中的滄桑不假絲毫掩藏。

  這時候,便不再有人驅趕它,似乎那些城墻上戍守的軍士也被邊關的慘烈感染,只站在原地,望向那些哭泣人們的目光充斥著憐憫,悲慟。

  北蠻關死了近三萬人。

  蠻族死了更多,他們不撿尸體,就堆在了北蠻關的城墻下,堆在了北蠻關中,沉重而壯實的尸體狠狠壓死了地面上生命旺盛磅礴的野草,幸得是嚴冬,他們的尸體不會很快腐爛,不至于讓瘟疫很快彌漫起來,他們有不算很多但勉強足夠的時間來處理這些蠻人的尸體。

  愁云慘霧彌漫在王城里的每一個角落,即便隨這些尸體帶回來的是勝利的消息,可仍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這樣的情境下歡呼出聲,尸體的冰冷淹沒了王城之中的人們對于勝利的喜悅,剩下了一片哭聲與坐在地上嚎啕的人。

  白給吃著油條豆漿,眼看著油紙里的豆漿就要冰冷,眉頭一皺,來了一手龍吸水,當場將這些還算溫熱的豆漿全部送進了胃里面,蘇有仙站在了他的身畔,也學著白給的樣子吃早飯,可她只是咀嚼了兩口,便不想吃了。

  她吃不下,覺得惡心,覺得看著這樣的場面,不適合吃東西。

  “冤家,大家都沉浸在這樣的沉痛與悲傷里面,這時候你還有心思吃東西,不覺得有些不合適嗎?”

  蘇有仙絕不是一個多嘴的女人,也并非因為昨夜床板塌陷的時候,她在下面屁股摔痛了而報復白給,在這時候說出了這句話,是因為她擔心白給如此不禮貌的舉動會被一些有心人當作是‘罪狀’。

  白給輕輕揉了揉她的屁股,手攀援而上,摟住了她的香肩,道:

  “不能浪費糧食。”

  蘇有仙側過了腦袋,注目白給眼中那道清澈光芒,不禁好奇道:

  “死了這么多人,你不覺得很難受嗎?”

  她知道白給心疼王城里面的平民,因為白給自己就是平民,而這些死去的軍人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平民的兒子,如今看見城外這風冷刺骨的景象,白給非但沒有表現出尋常時候的那種憐憫,反而顯得格外平靜。

  這不像他。

  “人活著得有一些信條,作為軍人…死在戰場上,無論怎樣也要比死在王城那群永遠只知道勾心斗角的人手上好…生死往往一瞬間的事情,沙場上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人們往往來不及后悔,也來不及膽怯。”

  “可那些在市臺上被處死的人,那些還沒有但未來會在市臺上被處死的人,他們才會有足夠的時間后悔,恐懼這才是對他們的懲罰,而斬首不過是給民眾的交待。”

  白給嘆了口氣。

  他不是不心疼這些戰死的軍人,而是不想表現出來,自古以來,打仗注定是一件無比沉重的事情,會埋下數不清的尸骨,這里面大都是沒有幾分恩怨的不相干的人,而真正挑起戰火的,是戰爭背后的野心家。

  當然,蠻族除外。

  他們喜歡廝殺,也從來不敬畏生命,對于那些從小生活在北蠻與異獸廝殺長大的人而言,殺人與被殺已經烙進了他們的骨子里面,腦海里沒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也從來不曾憐憫。

  他們的身上流淌著遠古妖族的血脈,是受到妖族內院統治最深,影響最大的一批人。

  看過了城門外的慟哭,尸體緩緩在軍士們的幫助下運送去了皇家的陵園,白給帶著蘇有仙離開了這里,走的時候,他還特意看了一眼城墻上站著的那條狗。

  “那幾家的家族生意如何了?”

  路過了廊橋的那株柳樹,白給停駐了腳步,這一株柳樹不知道是哪位先人栽種的,長在這里許多年,自成一片風景,嫩綠柔順的枝條一年四季都是翠綠的,昨夜那樣的寒風,吹枯地面的野草,吹謝梅樹上潔白的花骨,卻沒能吹掉柳樹上的一片葉子。

  橋下的水面結冰了。

  二人站在了橋上,望著橋的兩側鱗次櫛比的房屋,蘇有仙說道:

“清理了一部分不太聽話的人…一些家族的麾下產業鏈中有高手坐鎮,不全是一群肥美的吸血蚊子,處理他們并不容易,好消息是王城的地下龍脈力量萎靡,如今在王城中出現了很多陰暗的角落,刀光劍影不乏,那些十分  棘手的存在,已經被奈何暗中想辦法處理了。”

  說到了這里,蘇有仙忽地揚起來自己的小臉,看著白給道:

  “咱這算不算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白給皺眉,問道:

  “誰教你的這個詞兒?”

  蘇有仙回道:

  “你書上寫的。”

  白給搖頭道:

  “不是一個意思。”

  “咱們或許是州官,可他們算不上百姓。”

  “奈何本來就是為了幫助陛下和民間的百姓處理一些夏朝的法律處理不了的事情…這樣的組織能夠存在,已經說明了夏朝的律法與司法組織存在極大的漏洞,我看過了夏朝的律法修訂所有條款,稅務,刑法,人口,土地…太多東西需要修改,太多東西有漏洞…在這樣的法律效應下,且莫說權貴互相勾結,無視律法,哪怕真的是沒有勾結,他們想要鉆法律的空子也很容易。”

  “可惜的是,如今夏朝的境況根本沒有辦法大量地更改法律,只要一些夏朝的權貴與相關的官員不同意,只要當今夏朝的相國王族們不同意,只要一些手中握著部分兵權的人不同意…那么更改夏朝的律法就終將是一團空談。”

  按照古中國的傳統,一些時代的皇帝是可以根據自己喜好更改律法的,君權至上,他們的話就是圣旨,就是律法,就是國家最高的執行力。

  什么是奉天承運?什么是君無戲言?

  可夏朝不行。

  女帝沒有這樣的權力。

  王族并不是她趙家一家,她需要考慮的也絕不是個人的利益,否則早在黃門驚變的時候,她手中的屠刀足以讓如今的王族數量再消減九成。

  爭權,流血,是為了繼續玩下去,而不是毀了棋盤。

  她做的太過分,大家都不玩了,她也沒的玩。

  “現在想來,我還是不如龍不飛,他的思慮在云端,而我只是看見了山上。”

  白給忽然對著正在邊疆浴血奮戰的那名將軍夸贊起來,突如其來的吹噓讓蘇有仙也怔住了片刻。

  “控制的目的不是為了控制…只有控制住了,才能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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